雨亦復雨 (後篇)--by Norika 
< 第四回 >

  宛如風流倜儻而華貴的法國電影中的俊男般,把盛著一口酒量的杯子放到鋼琴
上,打開鍵盤的蓋子。

  「有什麼想聽的嗎?」

  「嗯,什麼都可以。」

  「那……就這樣吧,為了在傾盆大雨中佇立終夜的你,獻上這首曲子。」

  附上以上的解說,圭彈的是很久以前風行的流行音樂名曲,賽門與葛芬奇
(Simon & Garfunkel)的《惡水上的大橋》(BRIDGE OVER TROUBLED WATER),
自彈自唱。

(譯註:日文把這首歌叫做《明日ズ架んペ橋》,就是「通往明天的橋」,以下的
歌詞翻譯,全部都是從日文翻過來的。如果對英文原詞有興趣,請參照版上第137
篇post。)

"When you're weary,
feeling small.
When tears are in your eyes,
I will dry them all"

《當你對於生存疲倦已極
 心情哀慟、眼眶飽含淚水之時
 我將拭去你的淚痕
 我是你的伴侶
 無論多艱辛的時刻
 就算無法尋獲信賴的友伴
 一如風暴肆虐的海上架起的橋梁
 我將以此身橫臥
 一如風暴肆虐的海上架起的橋梁
 我將以此身橫臥》

(保羅.塞門作詞/山本安見譯)

  具有無以言喻的豔麗和深度,我最愛的男中音,以宏亮的音量,平穩地對我唱著
,這是寄託他現時的心境獻給我的加油歌。

《……當夜幕冷酷低垂
 我將給你撫慰
 當黑闇籠罩
 苦痛包圍了你
 我會代你承受
 一如風暴肆虐的海上架起的橋梁
 我將以此身橫臥……》

《……你的夢想 就在前方不遠處
 瞧 看得見炫麗的光輝閃耀
 若你獨自慌亂
 我將緊跟在後
 一如風暴肆虐的海上架起的橋梁
 使你心靈安詳……
 使你心靈安詳……》

  彈完結束時尾奏的最後一個和音,圭伸手拿起玻璃杯,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流行音樂要背起來是很輕鬆,但是看著簡譜彈反倒比較難。」

  這樣自言自語之後,開始談蕭邦的練習曲。是《十二首練習曲》中的……第十一
首吧。題名為《枯木》。

  中途有兩、三個彈錯的地方,然而都是背著彈的。

  「練習得不夠,真對不起。」

  這麼說。

  「你到底還有多少拿手好戲啊?」

  我問他。

  「是說背起來的分嗎?」

  「啊哈哈,嗯。」

  如果有樂譜的話,不管是第一次碰到還是怎樣都彈得起來吧。

  「這個嘛……我是沒有數過。只要練習過一次,大概就可以記在腦子裡。」

  「真是天才啊……」

  「欸。」

  「噗。一點都不否定,真像你。」

  「是啊。」

  圭說相信自己是天才,想通以後道路才拓展開來。做不到這一點,就會輸給心
結而自取滅亡。

  果真如此的話,我若能想通就好了吧。音大出身,又在日本大賽得了獎,不是
嗎?

  不對啊,這種說法。持有這種經歷,實際上對《雨歌》這首曲子卻無法通用的
自己,我是很明白的。

  ……雖然有才能,卻尚未開花,又怎麼說?

  對於未來的可能性,把它當成是證據,作為難以反駁的論點,說不定恰好是想
通的方法吧,但是這也未免……也不是多麼稀奇的藉口,實在缺乏可信度。

  這麼一來? 這麼一來……

  ……馬上就找得到答案的話,任誰也不會悲情煩惱不已了。

  以巴哈的《創意曲》遊戲著的圭,開始彈奏批頭四的《LET IT BE》。

  我忽然覺得(好想聽聽那首曲子)。因為剛才的《惡水上的大橋》才回想起,
同樣是賽門與葛芬奇的暢銷曲……

  等圭彈完《LET IT BE》的時候,我說。

  「會彈《史城博覽會》(SCAROROUGH FAIR)嗎?」

  雖然忘懷已久,卻是父母親很喜歡,兩個人合唱過的曲子。

  「大概吧。但是,那不是有兩部嗎?」

  「嗯∼……加入一部小提琴呢?」

  「好。那就。」

  「我拉合音的旋律……好了。」

  這是母親所擔任的部分。

  主旋律是父親負責的,父親去世之後曾經有一度,母親說想唱歌而要我代替父
親的部分,但是好像終究還是不行。母親再也沒有說過想唱了。富含悲傷和懷念,
表裡雙重涵意的曲子……

  我預備好等待著,圭開始彈奏前奏。

  我向已逝的雙親……當父親還很健康,我聽見兩個人一面忙於農事,一面感情濃
厚地合唱這首歌的時光,貫注以無性的懷念;又稱為《詠唱》的這首曲子,我依憑著
主旋律拉奏出聲。

  這麼一說,這首曲子……我曾在兩人長眠的墓前拉過……那是母親去世那年,為
了安置骨灰而返鄉,要回東京的那天早上……

  對於未盡到孝道的母親這麼急遽早逝,還心存不捨,但是,大學的考試期間又到
了……

  (這麼一來母親又能和父親在一起了,可以不再寂寞地獨自吟唱這首曲子也好)
我如此安慰自己,道別的拉起來。

  秋天的晴空,在好高好高的地方,飄浮著皎白光潔的絲雲,縱使骨在墓中,兩人
必定身在彼端……這麼想著,我的小提琴音若能傳達到那裡就好了,如何是好呢……

  而後我的音,彷彿就真的能讓身在那裡的母親她們聽見似地,直通天空在其間迴
響……那時的音,連自己都覺得既澄澈且豐足,極其歡暢……

  一想到,我赫然將意識凝注於耳際。

  現在拉出來的,這個音……

  「不行,錯了。」

  喃喃自語,放下琴弓。

  不,再來一次。如果,能夠發出那個音,若能再現當時的音的話,那說不定就是
我尚未捨棄的東西!

  而後我試了數十遍(不,或許是幾百遍)……為了嘗試是否能取回墓前拉過的當
時的音,拚命地不斷拉著《史城博覽會》,卻還是沒有用。

  我思索著該不會當時的音,就是老師和圭所說『我具有的美好的音』吧,雖然腦
海中有著模糊不清的感觸,但若不能將之化為實際的音也無計可施。

  不覺間黃昏夕照籠罩,越過窗櫺望向天際,我不禁寂涼嘆了口氣,將小提琴放回
琴盒。

  ……啊,已經……不行……了。

  為什麼我會變成一個小提琴手呢!

  為什麼我不是如圭一般的天才呢!即便如此,為什麼還是想成為貨真價實的小提
琴家……想成為能發出真正美好的音的小提琴手,抱持這樣的夢想呢……!

  死心吧,可以死心了吧! 這是你是辦不到的,無法成真的夢! 既然如此艱辛
困苦,這種夢想還是捨棄吧!

  可是……我做不到。雖然一旦死心就可以結束了……但一旦死心就全完了……

  這麼一來,我緊緊懷抱小提琴至今,就意義杳然了。

  向母親任性妄為,改變芙美姊的人生,自己煩惱苦痛直到現在,全部都變成白費
工夫。

  但是……這麼說的話,可以說是這樣緊抓不放就總會有辦法嗎?

  這種保障何在呢?

  這麼說,只不過是依依不捨而已不是嗎? 害怕回歸鄉里就一定要向父兄姊姊們
低頭告解「還是一事無成」,不是只是無法立下死心的決斷嗎?

  也說不定……但是,此時此刻要我死心……還是不行,我做不到。雖然或是只是
不想要這麼做而已,還是不能接受。不可以死心……
「既然如此,非得掙扎不可」。

  縱使是地方出身的普通高中畢業,再怎麼說也進入了東京的音大。二十四歲首度
挑戰就得到日本大賽的獎項。相信這樣的自己應該有些什麼本事,就算是自暴自棄的
逞強也好,直到完完全全不行了的結論出現之前,總而言之還是先試看看吧。

  反正我就是『越後的頑固傢伙』,在非死心不可之前,就再垂死掙扎一下吧。

  這麼說老師也說了「下禮拜再來」啊。並沒有叫我「不必再來了」。……這是還
沒有被丟棄的意思吧。所以,就算認為說不定總會有路可走……也好。

  圭以歌唱《惡水上的大橋》對我訴說。若我有著朝向渡過名為現實的驚濤駭浪前
進的夢,就算捨身也會支持我。將己身橫臥化為橋梁,讓我通往目標所在的夢想,這
個意思……

  這麼一來,不加油可不行啊,悠季。對吧?

  老師和圭都還沒有放棄我的可能性。既然如此,被期待總有一天會成長的我本人
,也沒有這麼快就放棄的道理。

  加油……加油啊,我。演奏出那樣的《雨歌》的老師,還有名實相符是天才的圭
,都說過了「你應該可以的」。

  或許老師只是一旦收了學生,就以教師的用心相待,或許圭只是因為鍾情偏愛才
多所眷顧地倒向我這邊,但是都說了「堅持到底」……就算是假裝出來的也好,被期
待,所以不可以死心。

  好不容易鍥而不舍到了現在,就再多努力一些吧。只要努力,說不定就真的總會
有法子的。

  ……這麼說起來,大學入學考試的時候也是這樣……將來想成為職業的話就得
進入東京的音大,這件事……想著要讓沒出息的自己,漸漸能成為從東京返鄉探親
的時候,蛻變得更美的學姊的對象,絕對要成為東京的大學生,向她告白成而變成
戀人……才這麼拚命地用功。

  真的,現在回想起來,連思考如果落榜會怎麼樣的閒暇都沒有,一心不亂的,
那個時候……

  而,宿願得償考上以後,當時大我兩歲的學姊,已經有了同居的戀人。

  真是衝擊啊……認為這樣就可以有告白的資格,認為來祝賀我考上是個好機會
,把告白的台詞練了又練。但是來到約好的地方,她帶了個男人。而且又介紹說是
「戀人」。

  雖然連臉都不記得了,的確是個很像東京大學生的帥哥。

  在那個男的面前,我不知道說了幾次方言,而使她咯咯發笑,把我所說的話,
通譯成讓他能聽懂的標準話,並且指摘音調的差異。

  我在當時,感到她指出(鄉下人)這樣痛切的非難,悔恨、悲哀且苦澀……之
後有好一段時間,專心致力於撲滅自己話中的鄉音。

  也拜此之賜,現在的我,就算是土生土長純粹東京人的圭,也都說沒發覺我是
地方出身,這般熟習了標準話……

  但是,這又怎麼樣呢?

  到東京來,使用和東京出身無異的標準話,但是,這又有什麼用處呢? 這種
事情,到底有什麼價值。

  耗費極其龐大的能量才辦到的事,對於身為小提琴家的我,一點貢獻也沒有。
而且反過來說,說不定還會有反效果。

  是啊,圭說了,那件事……

  ——被心結所囚禁的人類,相信從中逃脫的唯一方法僅有倚賴『模仿』,結果
是自取滅亡。要說是為什麼,除了表明讚揚自己模仿的範本之外,也同時強化了否
定自己的意識——

  我應該是為了要伸展自己才來到東京的,然而卻被語言和服裝這些表面工夫的
心結所囚禁、萎縮,迷失掉自己該做的事了嗎?

  如果是的話,

  「那四年來……或許都浪費掉了呢。」

  在意無聊的小事,把首要的功課擺在一旁,我到底在做些什麼啊。啊,好後悔
,極端地。

  但是,逝去的時間也不會再倒帶回來了。啊啊,渾帳!

  「悠季?」

  我被召喚而回過頭。

  「要吃點什麼嗎?」

  「嗯。」

  點頭回應,以恍然回神的神情,靠在佇立一旁的圭的背上問他。

  「問你喔,『十歲是神童,十五是天才,過了二十歲也只不過是凡人』這句話
。果然也通用於音樂吧。」

  「……這是說?」

  「沒有,以前發出過的音,就以為現在也應該出得來,會不會太天真了。」

  「所以半天都在拉《史城博覽會》嗎?」

  「嗯,我想起來了。在那首曲子中,曾經發出感覺非常舒暢的音。

   但是那是二十歲的我發出的音,或許和逝去的時間一樣,再也無法取回了也
不一定。」

  「這……雖然可以說,如果比擬成是作曲家的工作,是有年輕時代才寫得出來
的曲子,至於音嘛……可以認為是蓄積於身體之中吧。」

  「這是說,想要發掘出來應該就發掘得出來嗎?」

  「是啊……比如說既已達到圓熟期的演奏家,就算想要再現青澀時期的演奏,
或許也是不可能的。雖然可以想得起來當時的自己是如何演奏的,但也就是為了解
除這種生澀,積存經驗和努力而成現在的演奏。所謂的進步,就是往前看的,對於
過去現在的否定所造成的啊。」

  「啊……畢竟嗎?」

  「我認為事物的『再現』是不可能的。雖然可以用CD之類的東西,錄音反覆
播放予以再現,但你跟我的構造和那種東西是不同的。

  即使說它和過去曾有的東西維妙維肖,但事實上已經被嶄新地創作出來,就不
是過去的東西了。

  ……很難理解的說法啊。」

  「嗯。」

  「對於你的質問,如果要簡單地回答,曾經一度上手的東西,應該在經驗上殘
留在自己的體內,只是這並非應該自過去尋求的東西。請相信今後在你的音之中,
它必定會出現的。

   ……這是我的建議。

   重要的是『要相信自己』這件事,因為是沒什麼好稀罕的忠告,所以想增加
一點說服力。但是想不到好例子。」

  「啊哈,不會,這樣就很充分了。」

  我所領會到的,雖然是不可能將它再現的結論,你將之比擬為『再生』……展
現和我所思考的事相異的可能性,指示我可以找到希望的方向。並非探求於過去,
而寄託於未來,這件事。

  這也是,我無論如何都想要得到,滿足了承認我這個人存在的絕對必要條件的
回答。


< 第五回 >

 

[最新消息][富士見簡介][作品大集合][主角介紹][翻譯區][同好創作區]

[古典音樂區][Gallery][網站連連看][店途指引][幕後黑手][HOM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