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me  Front  Next

03-09-2004

等待


  昨天,是很值得記錄的一天,因為太普通,太一般,記錄下來,也許令我們有一番思考。大凡人們看戲劇、小說、電影,總是對高峰時刻羨慕不已,或是最高指揮官戰略戰術的擬定,或是兩軍對壘open fire(開火)的時刻,或是得勝班師回朝凱旋入城,都成為電影、戲劇、小說的精典描寫項目。可是在現實生活裡,每天的日子就平淡稀鬆得多。譬如現在,時間是8:46分,3月9號上午,太陽燦爛,風帶涼氣,發電機24小時響個不停。我站在電話廳外排長隊,想給家裡打個電話,已經站等了40分鐘,電話上的幾個人還穩如泰山坐著聊天,故我有時間特意流水般記錄昨天一天的全過程──極普通的一天。
  五點起床,穿戴後去洗?。回帳篷天已微亮,涼風溲溲。在門口正碰上兩個海軍陸戰隊的士兵在練單杠,我也來了興趣,在單杠上引體向上十下。我穿的是全身作戰服,並背了防彈背包,比平時重了40多磅,兩個極強壯的戰士見我身手不凡,頓時肅然起敬,露出笑容。其實他們不知道,我看上去是書生,平生倒是練了好幾年上臂的力量。但是逞勇可不行,實際上我做第十下時,肌肉已經拉傷,因為我是負重而引體向上,不好意思,只有學金庸小說裡的"自我運氣療傷了。"
  回到帳篷,助手說今天可以送衣服去洗。大凡這種作戰或訓練,軍隊都是雇人來替我們洗衣服。大沙漠"廣場上",千軍萬馬已經在排列,在等吃早餐的,打電話的,進商店的(Bx-Px),進電腦室的,進理髮店的,都在排隊。我們來到洗衣帳篷門外,門上說7:00開門,我們等到7:10分,隊伍已很長。那就先去排隊吃飯嘛。我投一封信進郵筒。從這裡寄往美國的郵件一律免費,我就把每天寫的散文,見聞,及家信,每天一封投入郵筒。想起二戰時在海外作戰的美國軍人,他們也是這樣把信寄回給他們的親人。
  吃完飯出來,又去排等洗衣的長隊,今天真是有趣,7:45分了,還沒有來人,隊伍排得很長,恰好碰上615營的一些戰友也在排隊。上尉C連長和他的士官長也來了。上尉C連長,曾是突擊隊員(Ranger),在陸軍裡是了不起的資歷了。他說話不多,人十分謙和,軍事功夫一流,領導二百多人,人人服他。我們一邊聊天一邊繼續等待,身後站著一位戰士,他駐紮在本基地,對此頗有些牢騷,就對我說,牧師,請你向上級反映反映。我說一定。在軍隊有很嚴格的紀律,戰士須要匯報的事情,必須一級一級向上報,不可越級,這是軍隊傳統。嚴格的紀律,唯有軍牧算是例外,任何一個戰士可以直接來找牧師,而牧師既可以直接與任何一個戰士交談詢問,也可直接去見各級指揮官。軍牧就構成一個這樣的中介。
  一邊交談一邊等待,已是8:50分,說是7:00開門,如今已過了近兩個小時。其他人都還有耐心,我就有點等不住了,衣服也不送洗,就回到自己的帳篷。你看,今天就已等了兩小時。不過,等戲還在後頭。
  今天9:30分有任務,要在科威特港口Ahmali Fort,把我們兩個月以前從美國本土裝運的軍用卡車裝備接回來,是第一次convoy(見前文)。
  9:30分已到,來接我們(共100多人)科威特汽車公司的巴士遲遲不來。站在太陽底下,上午還好,空氣清涼,我拿出紙和筆來開始寫我的小短文〈希望的力量〉。接著寫作,背著幾十磅重的東西寫作,別有一番滋味,我似乎覺得文思泉湧,有點一氣呵成的感覺。偶爾放下筆來,抬頭與周圍的戰士寒喧幾句,或拍一個照片。10:30分了,汽車尚未來。執勤的指揮官說大家回帳篷,11:30分再來。
  回到帳篷,我坐在小軍用床上繼續我的寫作,助手上等兵Fitz Patrick送來一瓶水,交談幾句後,我繼續低頭寫作,我的桌子就是把鋼盔摘下來,放在膝蓋上。
  11:30分又去集合排隊又等了一小時,沒有動靜。戰士們又回帳篷,自吃中餐(MRE-Meal Ready to eat)。今天真是出奇,四、五個小時花在等待之中。
  終於汽車來了。來了四輛大一點的中巴,把我們載上駛向科威特港口。經三小時在車上顛簸,四點多到達港口。一艘龐大的軍艦停在港口,第一裝甲師的十二輛軍用卡車都從這軍艦而來。很快戰士們各就各位,分配到了自己駕回來的卡車,一邊一輛卡車,一個司機,一個或兩個TC (Trank Command),卡車隨機分配,開回去再說。突然,我見到我的吉普車被人開來,上面大書CH Xiong,眼睛一亮,嘿,那是我的"座騎"。人啊,不能免俗,在陌生處見到自己的名字高掛,頗能高興好久。
  指揮官交待幾件事情:這是有敵人出沒之區域,要格外小心,嚴格按章辦事。並發下來一張地圖,一紙處理意外事情的方法。
  5:30分準時返回,眾多車輛,開起來很慢。駛出港口,進入科威特市郊,公路上的科威特人視車隊為平常。我想起91年解放科威特的事,這個國家已與美國有了深厚的交誼。
  回去的路是原路,但速度慢,幾個小時後下了高速公路,進到沙漠裡。這是臨時的公路,非常寬廣,同時可容納七、八輛大卡車并行,但高低不平,顛得很厲害。今天從五點起床,到晚上十點還在車裡顛?,坐在車內,依然要身背防彈背心,頭帶鋼盔,那腰酸背痛頭皮脖子疼,腳肚大腿疼,眼睛耳朵疼(風、沙)已是不在話下。突然,我就明白,為什麼許多人等上二、三小時打電話還沒有怨言,因為與坐在車裡比起來,與爬在戰壕裡比起來,排隊等吃飯,打電話,就像在紐約街上排隊買冰淇淋看電影一樣享受。
  幾十輛大車,黑夜裡在沙漠裡慢慢前行,那場面真值得拍下電影來,由於路寬而不平,每個司机按著自己的判斷和心理習慣在擇路而行。坐在高高的駕駛室裡,看前面幾十輛大卡車在左拐右拐的前進,一個整體的圖象出現在我大腦,這是一幅在高速公路上看不到的特殊圖象。月亮清晰明亮,時而在我右手邊,前方,時而退到後方,我看到卡車在沙漠裡爬行,像洪流滾滾,前面目的地明亮的燈已見,可是還開了一個小時未到,原來沙漠極平坦,燈光所見度極遠。
  10:45分,我們到達目的地。
  在車上我們還等了一小時才停泊好。晚上12點,人們從車裡出來排隊、點名。檢查好槍支彈藥是否丟失。有十名士兵不在。原來他們無車可駕,又坐送我們車的汽車先行返回。
  夜深了,戰士已十分疲勞,大家沉默不言,我也極度疲勞,嗓子痛得很,腰更是麻木了。必須把這十個人找來集合,才可解散回來。有幾個士兵回帳篷去找他們,餘下的在月光下靜靜的等待,十分鐘,二十分鐘過去了。陸陸續續來了一兩名戰士,他們從帳篷走出來,遠遠之處是幾個黑點,他們也累了,走得極慢,十分鐘才來到隊伍,大家都保持沉默,我心裡都嘀咕了!"為什麼不走得快一點呢",又等了半小時,已近一點,那十個先回去的戰士才來齊。人到齊,指揮官就宣佈解散,大家靜悄悄地回營休息。
  這是極普通的一天,等了七、八個小時的一天。
  我和警衛員F一起走回營區,夜很深,月亮照舊光亮,營外還有人走動,風很涼,在涼風習習之下走了幾分鐘,各處肌肉的痛楚頗有緩解。今天於我頗有收穫,不僅我寫成了三千字的散文〈希望的力量〉,我還感悟到人們在排長長的隊,在極疲勞裡沉默等候同伴,因為這等候裡不僅有耐心,還有意想不到的愛心,就像我們站在涼風裡看到幾個從營區慢慢走來的士兵,知道他們也一樣的勞累,一樣的披挂,就像現在和我的警衛員緩慢走回營地一樣。夜深了,要趕快洗澡安睡,吃晚飯的事明天再說,明天還有一次大的任務。
  這是我今天上午補記昨天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