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的大是大非與個人的經驗

●以前聽留學的前輩說,每個人的留學經歷,在很大程度跟個人的經驗及遭遇有關。一個留日學生,如果他的房東待他如親人,那他對日本和日本人終生都會抱有好感。同樣,一個留日學生,如果他的同學老師肆意欺負他,那他的心底深處,永遠有抹不去的陰影。但是,一個有理性的人,一個有歷史正義感的人,都會清楚地知道,個人的經驗,常常是局部的,其中有太多的偶然性,把個人的經驗放到時代的大背景中,放到歷史的大格局中,和整體會有巨大的反差,甚至有許多矛盾衝突。在這種情況之下,如果一味相信自己的判斷,一味相信自己的經驗,由此來關照整個歷史大格局,並對那段歷史毅然決然地做下價值判斷,以偏概全的失誤自不用說,顛倒黑白混浠是非也是會發生的。因著自己的「美好」經驗,對過去的歷史心存感念,那可以理解,但是,因此而對別人的痛苦經驗全然漠視,甚至加以無情踐踏,那恐怕是人格的致命弱點,也是相當醜陋的。這樣的邏輯,其實非常的簡單。如果一個在納粹時期受迫害的猶太姑娘,因為被一個愛她的德國軍官救下性命,結果她說,希特勒納粹屠殺幾百萬猶太人是「虛構的」,那些死去的猶太人是「自願的」,這豈不是胡言亂語?不是對受害者的兩度蹂躪嗎?

 毫無疑問,在《台灣論》的風波中,奇美董事長許文龍的「慰安婦自願論」,真的是喪失歷史良知的怪論,用「以偏概全」來作道歉,也是過分輕描淡寫。但是,由於許文龍的錯誤大家有目共睹,所以它可以帶出來好的結果,讓大家再次反省皇民化運動的貽害相當深重,對日本殖民台灣的歷史再作精神清算。但是,我比較不能苟同的是,在歷史的大是大非面前,有些人以「公正」的立場出現,對許氏的論點作蜻蜓點水式的批評,卻對批評許氏者射去猛烈的箭,並祭出「民主」的尚方寶劍,把批評者列入「反言論自由」的行列。更有甚者,還把許文龍的在台南豐功偉績搬出來,為許評功擺好。《世副》三月十四日登載的黃碧端寫的〈《台灣論》風波的省思〉一文,就有這種似是而非的缺陷。

 我素來喜歡看黃碧端的文章,但對她這篇文章,真的很感失望。一個作家,又是從事教育工作的,怎麼能夠模糊《台灣論》風波引發的問題焦點?又怎麼能夠為許文龍文過飾非呢?許文龍不是一個普通老百姓,而是總統府資政,他竟然能夠說出「慰安婦自願論」這樣的歷史見解,不正是給台灣的民主社會形象抹黑嗎?像慰安婦這樣的問題,日本政府作了道歉,國際社會有了公論,世界人權法庭正在追究日本政府的賠償責任,而期待以人權號召打開國際空間的台灣,一個總統府資政卻以所謂個人的經驗和調查公開否定歷史真相,這難道用「對日本感情理想化」這樣的心理分析就可以帶過去了嗎?我在哈佛大學跟杜維明教授談西方民主問題的時候,他就認為,比較理想的民主社會,應該是自由以外要有公義,理性以外要有同情,人權以外要有責任。許文龍先生的「慰安婦自願論」說法沒有公義,也沒有同情,更沒有責任,實在令人搖頭嘆息。在台灣,有人把《台灣論》風波歸納為抗日的外省人與崇日的本省人之間的爭鬥,這樣的說法是在矮化台灣本省同胞。因為事實上,在日本殖民台灣的半世紀中,台灣民眾的反抗從沒間斷過。而且,否定殖民主義和日本的侵略,也是國際社會的共識,難道台灣願意站在「歷史錯誤的一邊」嗎?問題是,風波鬧得這麼大,許文龍的資政地位依然穩若金湯,陳總統還要「適時」捍衛,誰又能否定許的權力呢?

 由此我想起戴國煇教授。他在日本受到很好的教育和禮遇,但是,在歷史公義的問題上,從來不會沒有原則。許文龍出錢鑄後藤新平的銅像,為了「銘記」這位殖民者對台灣現代化作的貢獻,但戴氏一針見血地指出,後藤治台早期殺了不少台灣人,殖民者的動機決不是為了做慈善事業。一個在歷史上鑄下大錯甚至是很殘忍的人,他可能是一個好父親,一個酷愛藝術文學的人,一個做過不少善事的人,但這一些東西,不能抵消一個人的大錯。更何況,許文龍並沒有被「一棒打死」,照樣賺他的錢,做他的資政,但那些受盡創傷的慰安婦,卻依然在痛苦之中。

 我們應該同情誰呢?(丁果 寄自溫哥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