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時代 晉國何以長領風騷?

●春秋時代,禮樂制度開始崩壞,各國競相爭取中原霸主的地位。其中又以晉國保有霸主的時間最久,從公元前六三六年直至公元前四○三年韓、趙、魏三家分晉,開啟戰國時代為止,稱霸中原達二百多年。到底晉國是如何維繫其霸業?

 「以古為鑑,可知興替」,晉國的治國之道,或許可提供不少借鑑;盱衡現代時勢,又似有幾分相似之處。

 歷史不可能完全翻版,但是經常重演。借用幾何學的術語來說:「翻版」相當於兩個三角形的「全等」,「重演」相當於兩個三角形的「相似」。

 從理論上講,歷史不可不讀:因為它是一面鏡子。唐太宗在悼念魏徵時說:「以銅為鑑,可正衣冠;以古為鑑,可知興替;以人為鑑,可明得失。」(《新唐書•魏徵傳》)汲取歷史上的經驗和教訓,消極的可以避免再犯和古人同樣的錯誤;積極的可以利用古人累積的成功經驗,免得「摸著石頭過河」,走了許多冤枉路,造成種種不必要的浪費。

 就事實來看,歷史不讀也罷。實在是「知之匪艱,行之維艱」。縱然讀通歷史,好的效果還是不大。因為歷史還是不斷的重演,同樣的錯誤,可以重複地犯了幾千年,看樣子還會繼續犯下去。為害兩千多年的帝王專制和宦官之禍,固然是根除了,但「帝王專制」只是換湯而不換藥;還有結黨營私、貪贓枉法、小報告、冤獄這些「國粹」,不但沒有消除,反而和「領袖獨裁」一樣,隨著科技的進步而「臻於化境」!

 舉一個例子:毛澤東無疑的是把中國歷史讀通的人,否則,只靠小米加步槍,是打不下江山的。他的確是有本錢、有機會可以超越漢祖唐宗,使他「沁園春」詞中的「豪語」兌現;然而蓋棺論定,他統治中國二十七年(一九四九-一九七六),為中國人民帶來史無前例的悲慘命運。歷史中反面的教訓,反而為他的倒行逆施提供了極大的幫助!

 儘管如此,倒也不能因噎廢食,歷史還是值得一讀。即使不談「鏡子」這些大道理,單談鬥智的精彩,歷史超越了福爾摩斯探案;看情節的熱鬧,歷史勝過了蜀山劍俠小說。

今日世局猶如春秋各國

 我年幼上私塾時,最愛讀的除了詩詞之外便是《左傳》。當時還不大能欣賞其文字之美,只愛其情節之引人入勝。《左傳》中晉國史的份量最重,也是我興趣的焦點。因為晉國是春秋時代的長期霸主,自公元前六三六年晉文公(姬重耳)元年算起,至公元前四○三年三家分晉時止,共兩百三十三年。其間國力雖然偶有衰退,但一直沒有其他國家可以取代其「龍頭老大」的地位。(秦國成為一等強國,是公元前三五九年商鞅變法以後的事。)

 近年來筆者默察當前國際情勢,越看越覺得「似曾相識」。暇時重溫《左傳》,恍然大悟:現在的國際政治,和春秋時代何其相似!簡言之,有名無實的周天子,多麼像今天的聯合國;長期霸主晉國像極了今天的世界超強、兼世界警察的美國;曾經和晉國爭霸,先後和晉國進行了三次大戰而互有勝負(城濮與鄢之戰,晉勝楚;泌之戰,楚克晉)的楚國,終於敗下陣來,讓晉國獨領風騷,這倒有點像今天的俄國(前蘇聯)。

春秋時,任何國家內部、或國與國之間發生糾紛,晉國幾乎都要出面過問,必要時出兵干涉,有時捧出「周天子」的招牌,表明這是「替天(子)行道」;後來乾脆不理會「天子」,自作主張;這和今天美國有時把問題提聯合國討論表決、有時直接單獨行動(或聯合英、加、日這些關係較密的友邦)不是一樣嗎?至於當時其他國家有沒有獲得「晉援」,晉國是否曾經有過幾萬億「晉元」的國債,在《左傳》上沒有記載,待考。

晉國長期稱霸的原因

 晉國之所以能夠長期稱霸,得力於天時、地利、人和。別看今天的山西是中國比較落後的省份,四千三百多年以前,它確曾烜赫一時;唐、虞、夏這三個著名的王朝,都在這裡建都(堯都平陽,舜都蒲(土反),禹都平邑),足見其各方面條件之優越(主要因為當時汾河盆地物產豐饒)。晉國承其餘蔭,也在這裡生存發展,天時和地利的條件都有了,更重要的還有人和。

 人和分兩方面:第一要有能力強的國君和大臣,第二要君臣同心協力,忠貞謀國。

君臣有能有才

 先談領導人的能力:春秋時號稱有五霸,其實只有齊桓、晉文兩霸夠格,楚莊王和秦穆公的霸業,只局限於南蠻和西戎而不及於中原,宋襄公的實力根本不足道。

 且拿齊晉兩霸作一比較:齊桓公首創霸業,得風氣之先,他的左右手管仲,又是當時第一流的大政治家,所以他的名氣 要比晉文公響亮。齊桓最大的長處,是在信任管仲,讓他放手去做,不加干涉,齊桓自己吃喝玩樂,並無特殊表現,整個霸業是靠管仲一人在挑大樑。管仲一死,齊桓就忘了管仲勸告,而寵信易牙、豎刁、開方這三個小人。不久齊桓生病,來不及安排繼承人,兒子們爭權奪位,三個小人乘機火上加油,紛亂益甚。齊桓病中根本無人照顧,死得非常淒涼;死後多日,屍已生蛆,才有人發覺而出來收殮,當然霸業也是及身而止,和齊桓自己一起埋進墳墓了。

 晉文是庶出,原無繼承王位之希望,且受宮廷奪嫡政變之牽累,幾乎性命不保。在國外流亡十九年後,才因緣際會,假鄰國秦穆公(晉文的姊夫)之力,得以返國為君。即位時已高齡六十二歲,但十九年的苦頭沒有白吃,把他磨成「百煉精鋼」。單舉一個例子,便知他比齊桓高明(也許他是汲取了齊桓的教訓),他只把世子(繼承人)留在國內,其他的兒子則被分派到其他各國去當官,有點像今天的「駐外大使」。沒有國王的許可,「大使」是不許回國的,這樣一來,齊桓病危時的慘劇就不會重演。

 晉文即位後不久,人心尚未完全歸附。大臣呂省、郤芮二人計畫發動政變,一位太監曾參與政變的機密,卻又向晉文告發。之前這位太監曾三次奉命行刺晉文,都沒有得手(這三次行刺,迫使晉文不得不遠走國外流亡),算是晉文的大仇人。他向晉文的解釋是:過去三次行刺,是各為其主,奉命行事,並非與文公有私怨;現在文公即位,大局已定,國家需要安定團結,他不希望再有政變,所以前來告發。晉文接受大臣狐偃的勸告,相信了這個「仇人」的反正,迅速地平定了這次醞釀中的政變。

事後晉文有意把叛黨一網打盡,大臣趙衰極力勸阻,要以安定團結為重,不要打擊面太廣。晉文從其言,頒行大赦令。但呂、郤的黨徒眾多,雖見赦文,還不敢完全相信,謠言四起,人心惶惶,晉文非常不安,這時又有一位「仇家」登門求見。

 這人名頭須,在晉文流亡國外時,他負責管錢,後來捲款潛逃,害得晉文君臣十餘人一度求乞維生(介之推割股獻君,就在此時)。提起頭須,晉文就恨得牙癢癢的,現在他自己送上門來,晉文不但不願接見,還準備修理他一番;頭須叫人傳話說:主公剛剛接受了過去仇家的反正,才能平定政變;現在為什麼不能再聽聽我這個仇家的意見呢?

 晉文一聽,言之有理,馬上接見。頭須的意見是:「人人都知道主公痛恨我,現在請主公出遊,由我給您駕車,老百姓看到,都會認為你寬宏大量,不記頭須過去捲款潛逃之恨,當然現在也就不會計較這些附和政變的人了。」晉文照辦,果然收效,謠言停止,人心馬上安定下來。晉文一高興,就派頭須做王宮的總帳房。四百三十多年以後,張良建議漢高祖最先封他所最痛恨的人雍齒,以安定其他還來不及封賞的功臣之心,這和頭須的建議是完全相同的模式,也一樣地收到預期的效果。誰能說大名鼎鼎的張良,沒有受到無名小卒頭須的啟發呢?這樣看來,讀歷史還是有用的。

 晉文還有兩大優點:一是絕對守信,一是賞罰分明,恩威並濟。限於篇幅,不再一一舉例。

臣屬同心為國

 只靠晉文一個人領導有方,還是不夠,他手下有一批大臣,個個能力高強,有許多「綠葉」才能把「牡丹」襯托得更為艷麗。更難得的是,他們團結一致,和衷共濟,忠貞謀國,所以霸業才能細水長流,延續了兩百多年,不像齊桓的霸業及身而止,只有四十多年。

 論個人能力,晉文手下的這些大臣,沒有人能趕得上管仲;但這些人比起當時其他各國的領導班子,則是有過之而無不及。用現代影劇界的術語來說:齊桓的政府是「明星制」,除「超級天王巨星」管仲之外,其餘都是二流「演員」;晉文的團隊陣容堅強,像第一代的趙衰、狐偃、先軫、胥臣、欒枝、郤溱、士會這些「演員」,都有拿「金像獎」的資格。而且,他們的子孫,多數都很爭氣,這和晉國的長期霸業是密切不可分的。

 更難得的是:這些大臣的品德高尚,晉文流亡十九年,他們拋妻別子,跟著晉文去吃苦,有時連飯都吃不飽,而且前途茫茫,不知晉文何時可以安全回國,更不知晉文能否登上王位。以他們的才幹,假如離開晉文,不論是在父母之邦、還是在其他國家去謀求高官厚祿,簡直是易如反掌。而他們不改初衷,不怕艱苦,十九年如一日,這份對國家(晉國)的忠誠,對朋友(除晉文的兩舅狐毛狐偃外,其他人和晉文都是半君臣半朋友的關係。上段所舉的欒枝、郤溱、士會三位,是原為晉國大臣,不在追隨流亡之列)的義氣,實在令人萬分敬佩!

「可以共患難、不能共安樂」這句話,好像是越王勾踐時的范蠡第一個講出來的。晉文遠在勾踐之前,他們君臣之間,既能共患難,又能共安樂,這又是非常難得的一面。和一般人爭權奪利的惡習剛好相反,他們一切以國事為重。在當時軍事第一的情形下,上中下三軍的正副統帥,是最令人羨慕的職位,中軍元帥又是政府文官的首長,地位相當於後來的宰相。每當這些正副元帥出缺,由晉侯遴選任命時,他們不但沒有削尖著腦袋去鑽營,更沒有想踩在別人的肩上向上爬,而且推來推去,張三讓李四,說李四年長;周五讓王六,說王六才高。後來事實證明,被推到「台上」或站在「前列」的人,確是能力高人一等;留在「台下」或站到「後列」的人,確也有自知之明。這是何等的胸襟?何等的氣度?有這些人才來齊心合力地為國家辦事,這個國家怎能不強?怎能不領導國際社會?

心中的深刻感觸

 一九八○年八月,我自北京到西安旅遊,乘同蒲路火車穿過山西全境,深夜不能成寐,面對窗外一片漆黑的汾河盆地,在夜風呼嘯中心往神馳,彷彿聽到了兩千五百年前的戰馬爭鳴,腦海中一一浮現姬重耳、狐偃、趙衰、趙盾、趙武、韓厥、韓起、魏絳、魏舒、智罃、士會、士 、荀林父、荀偃、欒書、郤缺、郤克這些風雲人物。

 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也沒有不下台的政權。晉國的霸權維持了兩百多年,已經是很不容易的了。這許多大家族的後人,難免良莠不齊,他們祖先的「揖讓」之風,不能長久保持下去,「揖讓」之後繼之以「論資排輩」,輪流坐莊,再繼之以相互傾軋,於是「優勝劣敗」,一個個地被淘汰出局。依照上段所列順序,郤、欒、荀(中行)、士(范)、荀(智)這五大家族先後一一垮台,最後只剩下魏、趙、韓三家,於公元前四○三年,由周天子威烈王同意(非同意不可)晉王國分成魏、趙、韓三個王國。司馬光編《資治通鑑》,就從三家分晉這一年開始。歷史家稱這以前是春秋時代,以後是戰國時代。

 戰國時代開始時,除三晉外還有八個國家,後來物競天擇,魯、衛、鄭、宋又被三振出局,剩下了秦、楚、齊、趙、燕、魏、韓七雄,於公元前二二一年被秦國統一。

 假如沒有這些強大的家族,晉國便不會被瓜分;但是,假如沒有這些大家族中的人才來治國,晉國就根本成就不了長期的霸業。假如晉國不被瓜分,各大家族一直精誠團結下去(當然這只是幻想而已),那麼統一中國的極可能是晉國而不是秦國。晉國的一部興亡史,值得後世借鏡的地方實在很多。(姚立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