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之死

●老舍五里徘徊,幾度回首,隨後毅然步伐再邁,在城西太平湖畔投湖自盡,結束了六十七年的悲歡歲月……

 譯史上有所謂「回譯」的現象,我本以為古籍才得一見,近日有機會重讀老舍舊作,不經意才知道今人也不免。像《鼓書藝人》原以中文寫成,因為原稿亡佚,今人所讀反而是由早出的英譯本譯回。老舍另一名著《四世同堂》係三部曲,最後一部《飢荒》結尾在政治上正確性不夠,文革時為了避嫌,老舍也「自廢武功」。八○年以來的「足本」《四》書,其實是馬小彌由英譯本回譯而成。

 我的大學時代四人幫尚未倒台,當時雖曾讀過部分的《四世同堂》,「回譯」這碼事當然無從得悉。不過這次重讀老舍,最大的震撼倒不在「譯史」這種蛋頭關懷,而是一度震驚世人的老舍之死。一九六六年八月,文革的惡浪駭到高潮,老舍以北京市文聯主席之尊,硬是教紅衛兵冠以「反革命黑幫分子」大加批鬥,折磨得不成人形。據關紀新的《老舍評傳》,廿四日清晨夫人胡絜青上班後,老舍便獨自往《四世同堂》中的胡同「小羊圈」走去。這裡是生他育他的生命故土,小說中的故事多半也在此上演。老舍五里徘徊,幾度回首,隨後毅然步伐再邁,在城西太平湖畔投湖自盡,結束了六十七年的悲歡歲月。

 老舍之死如今已不是什麼「鐵幕祕聞」,然而我讀《四世同堂》仍有感觸,因為這幕悲劇在第二部《偷生》中早已上演。那時日軍由北向南挺進,抗戰猶打得如火如荼。小說中的主角一向是祁家長孫瑞宣,《偷生》第五十九節卻倒轉筆鋒,把敘述重心放到他父親天佑身上。在這之前,祁家這同堂的四世彷彿只有第三代才是故事所繫,天佑一向就是個背景人物。他乃店舖掌櫃,以販售布疋衣鞋為主,扛著北平商家的信譽「像一條小魚」規矩度日。然而日軍一進駐北平,日子就大不如前。買賣由日本人定價不提,連貨源都要受到控管,只能有一天沒一天的過活。有天日本人因算錯而多送了十雙膠鞋來,舖內夥伴不察,照單收下。不久日人發現有誤,回頭卻要天佑「認罪」,一個巴掌打得這個老實漢眼冒金星,還要他穿上寫有「奸商」紅字的白布坎肩遊街,當眾受侮。

 此時的天佑,委屈得像透了在紅衛兵前承認自己是「黑幫分子」的老舍,也像極了慘遭按頭扭臂在批鬥大會上坐飛機的「反革命」資產階級小說家。接下來更是人間悲劇,日後老舍的命運彷彿就在模仿或重蹈。天佑遊了幾條街,一路罵自己是「奸商」,悲憤得氣血攻心,暈死過去。待悠悠轉醒,人群已散,小說中說他義無再辱,雇了輛車就往北平城西走去。看著城門邊的護城河逝水悠悠,天佑二話不說,一頭栽下。

 天佑之死,《四世同堂》的評語是:「漂,漂,漂,他將漂到大海裡去,自由,清涼,乾淨,快樂,而洗淨了他胸前的紅字。」但是我們知道沒這麼簡單,天佑得再游過一部《飢荒》才能看到抗日勝利,才能洗刷不白之冤。老舍也是個老實漢,我記得關紀新說他性烈而受不得委屈,何況是在摯愛的中國故里。太平湖水悠悠,當然沒教他身後太平。文革的惡浪還在拍岸咆哮,要洗清「反革命黑幫分子」的罪名,老舍也得等到《四世同堂》由早出的英譯回譯補全。那時節四人幫剛剛倒台,而時序也已經是一九八○年代。(李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