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字師雜談

●中國文字之奧妙,在遣詞用字時一字之更易能有畫龍點睛、起死回生之功力。是以古人吟詩填詞,每每字斟句酌,極為考究,所謂「吟成一句詩,撚斷幾根鬚」,推敲之嚴謹可見一斑。

 杜甫詩作傳誦千古,後人學律詩每以其七律奉為經典,惜其人生一世坎坷、豈真乃詩窮然後工耶?杜甫有「曲江對酒」七律一首,其頸聯:「桃花欲共楊花語,黃鳥時兼白鳥飛。」詩已成但他在回城途中仍推敲用字,抵家後趕不及磨墨,用筆蘸水將頸聯首句改易三個字,改成「桃花細逐楊花落」,果然情景神韻截然不同,更顯出詩人失意懶散之無聊心境。據云杜甫之原稿顯示「細」「逐」「落」三字比全詩墨色淡乃此之故云,是耶非耶?

 一陳姓舍人,偶得杜甫詩集藍本,在「送蔡都尉」一詩中,其中一字殘破難辨。幾番吟哦,仍無一適意之字可補,乃聚友眾各抒己見,有補「疾」「落」「起」「下」「度」等字,但仍無法確定原詩用何字。後來從友人處得見杜集原詩,乃用「過」字,非此字不足以顯出其蹤跳之高、輕快生動之神貌也。原詩為:「身輕一鳥過,槍急萬人呼」。

 晚唐詩人任翻,一次遊天台山之巾子峰,借宿禪寺以欣賞夜景,詩興大發,乃於寺牆上寫下一七絕:

絕頂新秋生夜涼,鶴翻松露滴衣裳,

前峰月影一江水,僧在翠微開竹房。

當時認為非常滿意,後轉往錢塘江觀潮,適值月將落而潮退,忽覺詩中「一」字不夠貼切,若改用「半」字則更符合實際、意境更幽深,雖已離開禪寺逾數十里,仍不辭跋涉,趕回禪寺修改,豈意此詩已被人將「一」字改為「半」字,不禁連聲讚好。

 唐朝詩僧齊己與詩人鄭谷極友善,居袁州時持所作「早梅」詩乞正於鄭谷,詩為五言:

萬木凍欲折,孤根暖獨回,

前村深雪裡,昨夜數枝開,

風逮幽香出,禽窺素艷來,

明年如應律,先發望春台。

鄭谷讀後認為題為「早梅」,百花以梅先開,而此梅又比眾梅早開,數枝開未盡顯其早,若將「數」易為「一」,益凸顯其早也,齊己不禁嘆服。

 北宋名相王安石之弟安國,遊京口時寫下「甘露寺」詩一首,描述在焦山遠眺大江南北之壯闊景色,對詩中句「平地風煙飛白鳥,半山雲水捲蒼藤」深覺自滿,乃請示蘇軾意見。蘇軾頗為欣賞,且云下聯之「捲」字極為傳神,惟上聯之「飛」字似嫌俗氣,若易以「橫」字,方顯其氣勢,安國敬謹受教。

 宋朝張詠官居尚書,一日宴請蕭楚材於家中。蕭見其案頭書有「獨恨太平無一事,江南閑煞老尚書」詩句,蕭將「恨」字改為「幸」字,且指出張位重官高,奸人早已側目,今天下一統,何以獨恨太平,張則衷心接受焉。

 元朝薩都刺一詩中有「地濕厭聞天竺雨,月明來聽景陽鐘」句,傳誦一時,虞集則認為未盡善美。薩乃登門求教,虞指出「聞」與「聽」字意重複,應易「聞」為「看」,薩詢有所本乎?虞乃笑謂:君未讀唐詩「林下老僧來看雨」句歟。

 清朝名臣林則徐婿沈葆楨,年輕時極自負,曾寫有「一鉤已足明天下,何必清輝滿十分」詩句形容新月。詩意顯露其驕傲自大,林則徐看後乃提筆將下句之「必」字改為「況」字,一字之異,則意義大相逕庭。沈受老丈人之教誨後,從此勤奮向學、虛心待人,這才是真正之「一字師」也,林則徐不獨是有才幹之清正廉明好官,其文才亦令後人景仰,尤擅於對聯也。(毓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