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金庸的夢中情人(一) 符立中

閱讀金庸,已成一場過度詮釋的喧嘩。

對於武俠這項大眾娛樂,金庸之所以歷久不衰不難理解;若就佛洛依德解釋:宣洩壓力的管道為「暴力」和「性」,那麼民初以來,無數武俠小說無不摩頂放踵的往這條道路絡繹而行。以前者而言,武俠的類型建構不單是暴力,而且其御空飛行、暴烈拳掌更是超體能放縱(當然這亦有濃厚性意味)的暴力!就後者論,金庸小說男女關係的尺度雖較部分來者的萬賤齊發、膿慾橫流保守,但他化性為愛,以種種歷經磨難的情枷愛鎖扣緊武俠迷不滿現實的發洩心理,羅致一種更細膩深沉的「心理滿足」。即使面對較具純愛憧憬的女性讀者,江湖俠侶顛沛流離、漂泊闖蕩的「天涯美學」(情愛的殘缺肇因國仇家恨、是動盪離亂中不得不為的犧牲),在金庸龍蛇走筆、情溢乎辭的營造下,顯現出更高層次的悲劇之美,足供讀者自我偏執的角色投射。換言之,這些在現實生活中受挫的心靈在角色扮演中得到一種「犧牲」的快感,主角的武藝超群、無堅不摧已足以使他們挫折萎縮的潛意識獲得足夠的膨脹和補償;而箇中情感波折在他們看來是為天下(而且是無法無天的天下)、為平民百姓(相較他們所扮演的英雄)而自願放棄的犧牲。這種交織著崇高、壯麗、驚險刺激的滿足,使金庸攫獲比前人更根深柢固的吸引力。(註一)


雖然寫的是天馬行空的武俠小說,但金庸深知吸引讀者的法寶在於人情世故:他善於煽惑消費者情感的想像之火,倚靠經驗累積最震懾人心的傳奇情事。這些傳奇多得是金庸自身的戀愛經歷——他曾說過每部小說都在反應自己每個階段的人生——除了一九九五年宣稱得到傳主親校的《金庸傳》(遠流版)詳細披露他對女星夏夢的苦戀之外;筆者又經過多年查訪、甚至親自向金庸本人求證,得到相當的資料和結論。因歷來金庸及友人對此事並不諱言,加上雙方皆為公眾人物,在作品研究的前提下筆者將適度引用部分事實陳述,希望藉此對過度俗濫的金庸閱讀加以釐清,還原創作的風貌。




金庸與夏夢的邂逅


時間回溯到一九五○年,時任《大公報》的金庸開始撰寫影評。當時影壇發生港府清共、將劉瓊等一幫赤色分子驅逐出境的暴動;長城電影公司為厲行思想控制、假讀書會進行連串批鬥檢討,遂爆發林黛自殺、李麗華等一幫大明星順勢「投奔自由」事件。在麾下明星青黃不接的當兒,左派傳媒開始力捧新人,夏夢就是這批幸運兒中的佼佼者。


夏夢是蘇州人,一九三二年生,較林黛大兩歲、比尤敏大三歲。當時採行片廠制度,是影史上最類型化、也最重專業分工的時代,像夏夢這樣有吸引力(attractive)、有藝術直覺(artistic intuition)及感染力(appeal)的聚焦點,很容易便在合同演員(contract player)群中躍升為當家花旦(leading movie luminary)。這樣培養出來的類型化(stereotypes)大明星,角色可能多變,但都不會卸卻其偶像特質;換言之,這類商業明星極易在群眾文化中變成一項「符號」(試著想想夢露或詹姆斯•狄恩!),去扮演一個集體意識中的共通類型。長城是家左派公司,在當年香港有其政治壓力,因此夏夢的古裝劇(costume piece)比起邵氏的樂蒂或電懋的尤敏,便更具社會性的觸覺(social sensibuli-ty),及借古喻今的企圖。夏夢的形象轉換、及左派處理古裝劇的意識形態,在在對金庸留下不可磨滅的影響。


由於寫影評,金庸與左派影人相熟。他本身既具戲劇天賦,迷上夏夢後有心往影劇發展並不是什麼難事。五一年金庸開始創作劇本,寫下了《絕代佳人》。這部電影不單變成了「最昂貴的情書」,也開啟了金庸往後歷史傳奇的創作方向。


雖然身處商業都會,但像長城這樣的公司製片方針、資源分配仍保持著由上(政治)到下的決策;換言之,像夏夢這樣的大人物(big fish)她的第一把交椅不會因陳思思、朱虹賣座更佳而隨便遭受挑戰,當然,也更讓金庸可望而不可及。由於編劇和明星並沒有什麼接觸的機會,魂縈夢牽的金庸必定抓緊所有可能管道打聽夢中情人的點點滴滴。這時夏夢的宣傳照常由一位叫「陳家洛」的劇照師負責,這個和夏夢、更可能和金庸接觸頻繁的名字,便成為金庸第一部小說《書劍恩仇錄》的男主角。曾有人不明就裡金庸小說為何公主滿天飛,這絲毫不足為奇;夏夢的外號就叫「長城大公主」,還有二公主石慧、三公主陳思思,這些天之驕女都是他日常生活習常慣見的。


在片廠還是學徒制的當時一介知識分子投身幕後是很不可思議的,金庸加入長城雖有經濟上的誘因,但咸信主要還是喜歡電影、並藉此和夏夢接近。可惜就在金庸欲進長城之際,夏夢和風度翩翩的林葆誠結婚了。


金庸對婚訊的反應我們雖不得而知,但從一連串「努力」來看,他仍具毅力決心。初進長城仍幹編劇,又為夏夢寫下了《眼兒媚》這個幾近告白的劇本。這個俏皮美妙的名字,成為日後《天龍八部》名種茶花之名。此時金庸亦因緣際會地寫起武俠小說,但一個小編劇想要獲得大明星青睞簡直難於登天,因此他爭取導演之心應該比什麼都熾烈。五九年金庸升格為導演,為夏夢量身打造《王老虎搶親》,不過夏夢堅決的態度可能促使金庸終於死心,他隨後離開了長城,創辦自己的事業——《明報》(可以一窺為何《倚天屠龍記》中「明」教建立了明朝),並開始連載他最浪漫悲憤的小說《神鵰俠侶》!


雖則在現實中夏夢無疑高高在上,又基於已婚身分不便對金庸敞開感情之門,但回歸兩性關係,金庸畢竟是「武林中人」,又深受傳統文化左右,他的男性中心主義是根深柢固的。至於男性間的相對關係,金庸自《神鵰》後便顯得有些弔詭:因為當初寫武俠小說、編劇都不是很有社會地位的行業,因此他不免在作品中流露「反英雄情愫」(antagonist)。以楊過為例,其自負疏離、無信仰(unbelief)完全符合反英雄(antihero)的作風;雖然最後他變成書中的主流英雄,但神鵰大俠的作為是以「自我」凌駕於社會之上(我不需要和你們一樣以搏得認同,因為我「有恩」於你們;而我有恩於你們對我並不構成什麼偉大的意義,所以當我得知小龍女已死,我仍要自殺);這說明了為何金庸在現在這個時代越來越受歡迎。事實上和社會共通並不代表缺乏深度和個性,建構在共通性上的深度和個性,其實才更難達成!




武俠王朝的絕代佳人


金庸為夏夢打造的第一部片子就是《絕代佳人》,這四個字不啻是對夏夢的最高禮讚。有趣的是日後橫掃右派影壇的「古典美人」樂蒂,在這部戲演邊配。此戲描述戰國時丰神獨豔的如姬,為信陵君捨身取義的戀愛故事。信陵君以豢養食客聞名,從此取材可以瞭解:當時左派講求意氣相投、生死結義的團體生活憧憬。門下食客有「雞鳴狗盜」之能的信陵君,和左派的無產階級革命其實都講求鋤強扶弱的兄弟之情,這或許可以解釋為何金庸會將劇照師陳家洛作為第一部小說的男主角,這部描寫紅花十四俠結黨起義的作品就是《書劍恩仇錄》!


在長城這樣的大家庭,夏夢就如同如姬,不但是人民的好兒女,而且兼有冰雪情操與絕世姿容,和「右派」當時爭相拍攝的「武則天」、「楊貴妃」等紅顏禍水、淫亂宮闈有很大的差別。金庸導演的《王老虎搶親》是一個「雌雄同體」(bisexuality)的喜劇,夏夢演男主角周文賓、但周在片中又再反串,乍看是非常資本主義(capitalism)式的明星塑造;但縱觀整部影片,仍以諷刺社會風俗(comedy of manners)為基調。和這兩部影片相較,邵氏古裝劇是不折不扣殖民主義(colonialism)下的商業產物,搬弄窺奇的深宮秘史。長城雖沒如此「墮落」,但一樣是虛構歷史的大本營。這些都建構出金庸小說的創作形式。


從事武俠小說這種大眾消費類型,金庸的現實性不可謂不強;但凡一件充滿企圖心的作品,不論是招徠讀者、借言抒志、潛移默化甚或含沙射影,總有它與時並退的時效。金庸小說之所以能夠屹立至今,包括讀者的想像移情、或是書中反社會、憤世嫉俗孤芳自賞的情愫,都是值得深究的社會心理。而在消費體系中蔚為最大宗的——愛情,我們更有必要探索它的風貌:金庸心目中的夏夢究竟為何?他又將夏夢作了什麼樣的轉換?以下筆者將試舉幾位最著名的金庸女角分析。此外筆者必須聲明的是:為了還原金庸的創作意圖,許多初版情節的沿用是必需的;因為它反應出金庸原始的內在思維——尤其每天連載趕稿絕對能捕捉到更直截、更不假思索的本質——能幫助我們越過現在功成利就、修身養性有成的金庸,而追溯到當年那個為經營奔走、夾雜政治角力之間且對感情愛憎分明的金庸!




夏夢是王語嫣嗎?


在金庸女角中王語嫣取材夏夢應無庸置疑;金庸在《天龍八部》極力勾勒夏夢家鄉的水鄉澤國之美,王語嫣一登場那種「煙籠寒水」的氣韻,簡直是荷露粉垂。夏夢原名楊濛,這個藝名乍看似俗實則不然,它顯現出夏夢不同於樂蒂、尤敏的積極活力,而且頗有浪漫飄逸的神采。舊版王語嫣本叫王玉燕,其俗更甚,可以篤定是她在段譽心中固然是「神仙姐姐」,但在慕容復(儘管他住「燕」子塢)或他人看來,其實甚為凡庸。慕容復是舊時大燕皇孫,玉燕自然又有「舊時王謝堂前燕」的意涵;但燕在堂前,也不過是塊中看不中用的招牌而已!王語嫣初次登場天仙化人,段譽僅是其家奴,但隨後這位貴族小姐又是掉下泥漿臭井、又是赤身露體困於草房、最後還被揭露為私生女(段譽雖也是「非婚生子女」,但他是延慶太子的龍骨鳳血,是整個大理皇朝最正居道統的),也真難為她還一直力保大小姐的風度了!尤其她對旁人生死彷彿與己無涉,細看金庸對他的指涉是很嚴厲的。書中甚至借慕容復、這位本身已極卑俗之人批評王語嫣「水性楊花」,其寓涵可見一斑。讀者對王語嫣之所以沒有那麼反感,在於對她期望甚低,戲劇作用不過是婚姻的對象罷了!她最後既然情歸段譽、美色比品德更重要,因此責難也就比對周芷若、甚至黃蓉輕。當然這與原旨有強烈的落差,而金庸在字裡行間對這位語嫣姑娘的不寫之寫,似乎可視為失意的聯想(association)與宣洩(catharsis)。(一)


●註一:據英國經驗主義美學學派觀點:痛感是比愉悅更強烈的一種力量,可從而引發崇高的亢奮;而集該學派大成的博克(E, Burke)則闡述優美令神經鬆弛,崇高的壯美卻令精神激發自豪和勝利。流浪雖是違背安土重遷的悲劇,但持劍江湖和大漢沙文主義相結合,配上國勢多舛的同理心,使流浪衍生出一股壯志豪情。在《書劍江山》、《碧血劍》、《飛狐外傳》、《天龍八部》、《神鵰俠侶》等作品中,感情波折破碎不是因為正派男角的薄倖或過失,而是憂國憂民、奸人作梗等種種排除一己疏失的因素,使得感情悲劇超越瑣碎的責任歸屬而和經世濟民結合,從而昇華到一種偉大的「奉獻」。

【2002/08/02 聯合報】




尋找金庸的夢中情人(二)

【符立中】

夏夢是黃蓉嗎?

金庸雖不見得自負,但他以書生報國、天下謀士自許,篤信「智勝於力」可以想見,決不會自比郭靖;相形之下段譽的天性豁達不逞狠鬥勇,張無忌的寬仁大度、消受美人恩,黃蓉洞燭機先的智巧與令狐沖的自在灑脫,大概較為他所看重。

聰明的人,由於反應快捷造成與他人扞格不入,多半耐性差而少慈悲。而按金庸書中的主客觀情節,女性關注的視野、胸襟又較男性狹隘,因此從聰明機巧超脫至智慧灑脫的就更少之又少。即便有女中諸葛之稱的黃蓉,由於對家人(尤其是寶貝女兒郭芙)關懷則亂、又脫卻不了私心,因此在國難節度的大是大非反倒不若資質愚笨的郭靖。黃蓉除了個性不可能是金庸所期待的夏夢之外,她在《射雕》初登場時扮作乞丐(為後來接掌丐幫伏筆),而後所顯現出的身手、性情又屬嬌小玲瓏古靈精怪一類,與身高一七0的夏夢相去甚遠。筆者倒是覺得,黃蓉的嬌蠻任性、以及與郭靖之間的關係很可同《臥虎藏龍》中的玉嬌龍和羅小虎以為類比。所不同者,王度盧氣魄宏大,筆調質樸高貴,而金的戲劇性較強烈浪漫。撇開那部被改得面目全非的電影不談,玉嬌龍和羅小虎在耗盡闖蕩江湖的豪情少艾後一直在為早年的莽撞輕狂贖罪:玉嬌龍變成丐俠病死大漠,羅小虎被官差押解折磨殉於雪山,這都顯現出強烈的社會責任;相反的,金庸基本上卻是反社會且自我意識掛帥的,黃蓉除了變成「大富大貴」的丐幫幫主(這和骨肉至死不能相認的丐俠是何等對比!),她和郭靖的生活超然百姓之上,與社會互動率很低;至於所謂的力守襄陽對抗韃子,只是出於個人信念而非客觀情勢,這種「金庸式」的英雄主義,是不太禁得起現實——像郭靖執掌兵權怎可能見容於當時官僚?——碰撞的。 (二)
【2002/08/02 聯合報】


尋找金庸的夢中情人(三)

【符立中】

夏夢是周芷若嗎?

對廣大讀者而言,周芷若大概是最不討喜的金庸女主角,除了有個渾身遍燃紅燄燄春火的趙明(趙敏初版之名)互爭高下,最後光大峨眉爭得武功第一的「功蹟」又淹沒在民族戰亂的洪流當中;而就最重要的愛情作用來說,她不若小龍女、黃蓉、王語嫣那樣被視為男主角死生相隨的唯一,因此眾多尖銳處就無法被讀者等閒置之。不過,周芷若應是所有金庸小說外型描繪最像夏夢的,因此也最易從而比對、還原金庸的創作原型。

在金庸幾部偏向情愛糾葛的作品中,男主角鍾情的對象如王語嫣、阿珂、小龍女、喀絲麗莫不豔冠群芳,但《倚天屠龍記》卻是例外。我們很難說趙明勝過周芷若或小昭,二來張無忌究竟心繫何人也大有問題。改寫後金庸平添許多枝節、又對周芷若是敬多於愛之類,這其中恐怕很難刀切豆腐的丈量。初看《倚天》除了周芷若的轉變寫來欠說服力,金庸再三強調她的身高更令人狐疑。周芷若長得高在戲劇上沒有必然性(若要強調她統理峨眉的氣勢,那調兵遣將的趙明就不需要高人一等了嗎?),直至看到夏夢的長 倩影,才算得到解答。

在書中一再以青衣縞素(書中數次描寫她祭弔滅絕師太、殷離及孤守宋青書垂危的場景令人印象深刻)登場的周芷若,角色比重較趙明重要得多;她出身高貴(大周公主),而後為了報仇(和趙明有國仇、家仇、情仇三重不共戴天之仇)做出許多傷天害理之事,和張無忌形成強烈對比。可惜改版後大概金庸的大男人主義作祟,周芷若被「矮化」成愛戀對象之一,而且她在情場上既是落敗的一方,按才子佳人大團圓傳統,便被許多人降低成第二女主角了。

周芷若應是作為張無忌的對照:金庸小說多半描述令狐沖、張無忌、楊過、段譽這些主角「男性自我實踐的過程」,女性不脫感情糾葛的對象,但周芷若卻是例外。她同樣肩負血海深仇、同樣對武林事業一步步的進行自我實踐,但她雖用功聰慧、企圖心強,運氣比起張無忌來卻差得多:張無忌福澤深厚,不世奇功、武林盟主都像是天上掉下來的,周芷若卻需憑藉不斷討好師父、謀奪害命等不擇手段爭取;儘管她才幹、企圖心都在張無忌之上,最後卻落得武功未成、東窗事發為人不齒的窘境。為什麼兩人同樣懷抱壯志大業(兼報仇),成就卻有天壤之別呢?其一牽涉到金庸本人接近佛老的價值觀:非己之物終難求,周芷若的汲汲營營在他看來殊不可取;另一意涵則接近犬儒:就是張無忌的眼界、胸襟、終極關懷皆勝過周芷若,自然而然產生大成就。同樣價值觀的灌輸在其他作品俯拾皆是,包含虛竹、段譽、甚至韋小寶的志業均成就於此(韋小寶本人雖是無賴一名,但做的都是經國濟世的大事),他們誤闖武林不但都取得出人意表的事業,而且也在情場上贏得夢中的女子。(三)


【2002/08/02 聯合報】


尋找金庸的夢中情人

【符立中】

小龍女這個角色和夏夢的關聯,要通過另一武俠人物才得顯現;不過令人驚異的是此人卻非金庸所創,而是他的哥兒們梁羽生筆下的冰川天女。《冰川天女傳》並不是一部成功的作品,梁羽生不憚其煩地描寫她細飾裝節、身形修長、湖水青衫,卻都僅是皮相(寫美人金庸勾勒神韻的作法較為吸引人);不過拜他的工筆所賜,夏夢的形象還真的是浮現眼前。

冰川天女和小龍女一樣是「武俠童話」中的極致,兩人皆天仙化人、凌虛御風(天女、龍女皆神話仙子),武功亦光怪陸離、不食人間煙火。但最大的差異在天女住在天上的縹緲冰宮,而龍女住在不見天日的活死人墓

(和冰宮同為極陰之地)。這個差別甚為關鍵,筆者將試圖從中剖析金庸的潛意識。

和王語嫣、周芷若一樣,細究小龍女的種種描寫,金庸的批判其實並不輕微,這三者儘管入世程度不同,卻同樣兼具冰冷、秀麗、高高在上讓男主角可望而不可及的特質。但這三位冰山美人到最後都有某種程度破滅,其中又以小龍女被破完璧之身最為嚴重。如果海內外癡迷「武俠童話」「英雄美人」的書迷不能卸卻他們的盲目崇拜,去正視書中試圖對人性提出的質疑和解答,那麼可以說他們還真的是看低了金庸。

小龍女其實是《天龍八部》王語嫣和夢姑的原型!段譽在無量山洞見到「神仙姐姐」玉像驚為天人拜其為師,而後在姑蘇遇到一模一樣的王語嫣,終於在「不見天日」的枯井緣定三生。這和楊過在不見天日的終南山後拜「龍女姐姐」為師(龍女就是神仙)、在活死人墓成親同出一轍。至於在西夏皇宮冰窖相逢的虛竹和夢姑(和王語嫣一樣是「神仙姐姐」的孫女),不過是這個故事的另一個變體而已!至於無量山洞最大的不同是多了段轉載自希臘神話的故事(註)的由來,但這段是後來才增添的;從邂逅到私訂終身,楊過是因敬生愛、段譽是因色生愛、虛竹是由性生愛,然而三段感情卻都有志一同的在「不見天日」處完成,為什麼呢?因為三組都是不倫之戀!

楊過是龍女之徒,兩人為了結合掀起多少驚濤駭浪已不待言;段譽愛慕玉像,看作是戀物癖也好,或玉像本尊是年長段譽兩輩的李秋水、他又拜玉像為師也好,都是不折不扣的不倫之戀!而後玉像「復生」為王語嫣,她是段譽名義上的妹妹,自然也是不倫之戀。至於虛竹和銀川公主是和尚破戒和番邦公主私通,這更是不倫之戀!在金庸的潛意識中,這三組人馬同樣打破身分、地位、禮教……等種種隔閡,黑暗的洞窟就像別有洞天的「烏托邦」。在私密安全的烏托邦中,戀人可以不畏流言、跨越世俗禮法;然而,這僅是金庸自己不自覺的想望!

《冰川天女傳》其實寫的是同一類故事(尼泊爾公主冰川天女,和銀川公主的稱謂異曲同工),憤世嫉俗的怪俠金世遺對天女一往情深糾纏不清,但天女並未打破門當戶對的陳規,還是嫁給了名門公子唐經天! (四)

●註:逍遙子愛上玉像的橋段典出希臘神話雕塑家Pyg-malion愛上自己的雕像Galatea的故事。又,《天龍八部

》借用經典,光是喬峰即一連沿用《哈姆雷特》(追查父仇)、《奧泰羅》(仇恨蒙蔽心智)及《伊底帕斯》

(身世之謎的宿命)三大悲劇。
【2002/08/03 聯合報】


尋找金庸的 夢中情人

【符立中】

筆者這裡必須解釋:當年隱私觀念及智慧財產均不及現代高漲,武俠世界移花接木所在多有;我們今天雖犯不著每個細節都要按圖索驥,最起碼證明這些影人指涉頻繁。除了《冰川天女傳》中「金」世遺對天山「公主」的感情糾葛難以斷絕外界聯想、陳家洛之名被金庸挪用之外,當年長城另一女星馮琳也在《雲海玉弓緣》粉墨登場,被寫成「老來扮俏」的白髮魔女傳人。

這件考證的價值在於相較於陳家洛,夏夢是不折不扣的公眾人物,其明星形象已形成不可磨滅的公眾性;姑且不論金庸借用(image transition)時姑隱其名卻意在言外,與熟識夏夢讀者心照不宣的指涉,光是和小說參照,亦可還原現已過度庸俗化、穿鑿附會的金庸閱讀。這方面牽涉到:解讀藝術現象的讀者個人問題。正如沈君山所言:今天金庸的影響力已跨越國界,更以群眾力量走進學術殿堂;但太多讀者衍生的自我、太多偏執、不客觀的審美過程,都已造成金庸邁向正典化(canonization)的障礙。實際上,所有個人經驗都應該和作品討論無關,唯一例外的,就是關乎作者本人。

這段不解之緣並未隨金庸離開長城結束;《明報》步上軌道之後,仍不時刊載夏夢的點點滴滴。一九六七年香港發生六七暴動,當時內地文革整肅已起,風聲鶴唳,夏夢也卸下整整十七年的冠冕,息影移民。此時林黛身亡、尤敏退隱、樂蒂也停止拍戲,這一輩女星可說是光環褪盡,但《明報》卻一連兩天在頭版頭條的位置,大幅報導夏夢在加拿大定居。金庸為此還寫了篇社論〈夏夢的春夢〉獻上公開祝福,這也是武俠大師對夢中情人最執迷不悔的付出……

夏夢的故事並沒有完,八○年代這位影星再度回到影劇圈。她所製作的《投奔怒海》公認是許鞍華最偉大的作品,該片藉海南島外景批判越共的共產主義,其膽識已不待言;《逝水流年》捧出的導演嚴浩(亦被公認是其最佳作品),日後拍出描寫張愛玲的《滾滾紅塵》,並以《太陽有耳》獲柏林影展最佳導演。作為一位製片家,夏夢的眼光和手筆亦堪稱罕有。

本文並非故紙堆裡找文章,只是許多人穿鑿附會地歪讀金庸,已使金庸不斷向庸俗沉淪。這樣一位資質閱歷皆非同凡響的文化人,寫下他對人世探索闖蕩的感慨,試圖批判陳俗的價值觀,作為一位讀者,我們豈能無動於衷?消費者當然有權在武俠童話樂此不疲地自我陶醉,可是如果我們對金庸的期許不僅是通俗娛樂作家,就得還原他的創作風貌。筆者覺得:金庸是風靡華人世界的武俠大師,而他所心儀的對象,果然也非庸脂俗粉,是華語影壇具有高度藝術成就的女明星及製片家,兩人雖然無緣結合,但都開拓出自己的一片天空,這不也是件很美的事嗎?夏夢後來轉行從商成績斐然,並當上了中共的政協委員。她那傾城傾國的凝視衍變為一股旋律,不斷在中國文字的世界響起,幻化成千姿百態的武林兒女上演各種驚奇冒險的故事。和其他「古典美人」相較,她渾然充滿了一股靈犀的竄動,流露出一種積極的想像力、一種青春的無瑕光彩。金庸一再編織「綠野綺夢」,不是沒有原因的。

我還記得當我訪問金庸、怯生生地探問夏夢和王語嫣是不是很像時,只見這位一代大俠笑吟吟地說起:「夏夢呀!她沒有王語嫣聰明……」

他就像一位偉大的魔法師,對自己神秘的來源保持一種機警的睿智。 (全文完)
【2002/08/04 聯合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