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時篇》因為害怕才說實話

【張作錦】

國民黨推行幾十年「反共抗俄」的教育，加上民進黨幾年來的「去中國化」教育，在台灣居民心裡，共產黨大概都是「壞人」。其實，共產黨也有「好人」。像李昌平，就是一個大大的「好人」。

好就好在他有勇氣向當權的人說實話——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其他受苦的人。

卅七歲的李昌平，原任湖北省監利縣棋盤鄉黨委書記，在農村工作了十七年。長時期目睹農村經濟破敗，農民生活淒慘，而自己官卑職小，有心無力。二年三月含淚上書總理朱鎔基，告訴他：農民真苦，農村真窮，農業真危險。

農民真苦：農民負擔如「泰山」。不論種不種地，都必須繳納人頭費、宅基費、自留地費等等。連沒有勞動能力的八十歲老人和剛出生的嬰兒，都要按人頭交幾百元的攤派。

農村真窮：農村債台如「珠峰」。以棋盤鄉為例，一九九五年有%的村有積蓄，現在%的村有虧空。九五年有%的村財政有節餘，現在%的村財政有赤字。

農業真危險：農民盲流如「洪水」。棋盤鄉有四萬人口，其中有勞動力的一萬八千人，現在外逃的已有二萬五千人，奔向全國各地，其中有勞動力的為一萬五千人，全鄉百分之六十五的田地面臨廢耕。

為什麼會弄成這樣的局面，根據李昌平的說法，是因為「政策如謊言」、「責任制如枷鎖」、「幹部如蝗蟲」。就以最後一項來說，一九九年棋盤鄉有吃飯不幹活的幹部一二人，到了二年已超過三四人，每一任領導都要安插一些人進來。官取於民，民取於土，而土已無可取。

多少老人繳不出人頭稅，多少父母供不起孩子上學，多少子女因父母生病沒錢送去醫院，都來給李昌平下跪求援。李昌平只能陪他們流淚，卻伸不出手。於是他鼓起勇氣給朱鎔基寫信。

信裡不僅是棋盤鄉民的呼號，而是九億農民的哀鳴。朱鎔基動容了，真批了，也真有用，中央派人下來調查改革，轟轟烈烈的鬧了幾個月。等熱氣散了，一切仍在原地踏步，所有李昌平提出的弊病一件也沒有改。唯一改了的，是李昌平的長官說他是地方亂源，他被迫辭職。為了促醒大眾對農村危機認真注意，二二年一月李昌平出版了他的血淚陳訴——《我向總理說實話》這本書。首刷三萬冊很快就賣完，地下盜版者無從計數。李昌平立被推上農民代言人的位子，成為中國的良心。大陸發行最大的週報《南方週末》，選他為「年度人物」。

一位網友評「李昌平事件」說：「最重要的是他把問題擺到了我們面前，引起我們的關注，所以要繼續關注下去，即使我們無能為力。」

社會愈關注，李昌平的摟子可能捅得愈大。他承認：「我的家人都反對我出版這本書，他們怕。我過去的同事大多數反感我出這本書，他們怕。我之所以要出這本書，則是因為我怕。」家人怕他闖禍坐牢，同事怕他揭發「黑底」，他自己怕什麼？李昌平沒有解釋。顯然，他怕再耽誤農村就救不活了，農村破產會拖累國家的經濟發展，流竄的農民會衝擊全國的治安。他對中國大局的憂慮，多於對自身安危的考慮。

歷史上像這種「因害怕而說實話」的人很多，近幾十年來兩岸都有。雷震指明「反攻無望」，換來十年牢獄。葉公超知道擋不住外蒙進入聯合國，致當道懷疑其忠誠度，被十二道金牌召回免官禁足。唐飛了解核四不能停，免職。許信良和施明德知道黨的大陸政策有問題，出黨。馬寅初告訴毛澤東中國人口問題嚴重，結果是鬥臭鬥倒。彭德懷為農民沒飯吃而請命，卻餓死得比農民還慘。趙紫陽說天安門廣場的學生愛國，去職軟禁。

今天，生活在台灣的人，默察內部局勢的腐亂，盱衡外在環境的艱險，你怕不怕？你怕。但要說實話嗎？


【2002/07/25 聯合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