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歷史的溫情與敬意 張作錦

美國普林斯頓大學當年延聘愛因斯坦任教席時,愛氏說,你們找錯人了,我只會做研究,做實驗,不會教書。普大校長答復他,請您來,本來就不是讓您教書,您在學校裡,天氣好時,到校園各處走走,學生看到您,那就是教育了。

當年讀這則故事,精神上受了很大震動。我像一般人一樣,一直認為只有在課堂上受課才是教育,只有老師告訴我一加一等於二才是教育,原來教育的界說很寬廣,看到一位偉大的人物,懷想他的功業成就和人品情操,因而受到激勵啟發,那也是教育。而教育是文化的基礎,文化是立國的基礎。

依此而論,台北市政府最近就做了一些很有教育性、文化性的事——把林語堂和錢穆從前的住宅,闢建為有紀念性的「林語堂故居」和「錢穆故居」,對外開放,供人參觀憑弔,並可在那兒舉辦一些有文化意義的活動。

文化是自自然然長成的,但它需要尊重,需要呵護,不能摧殘。當年北平被共軍包圍,蔣中正總統派專機去接運胡適等學人脫困。梁漱溟、馬寅初、陳寅恪等這些人沒有出來,後來的遭遇都很淒慘。政府退守台灣,局勢稍稍安定下來,蔣總統立即從美國請回林語堂,從香港請回錢穆,從巴西請回張大千,並請胡適當中央研究院院長。有了這些人,台灣才可自稱承繼正統的中華文化,在台灣的中國文化才有實質的內涵。今人常說老蔣總統行的是威權統治,他的威權自應向歷史負責,但他做了一些值得稱道的事,後人也應為他說句公道話。

據說,最先把英文字humor翻譯成「幽默」的,就是林語堂。林氏辦了幾本雜誌,提倡「幽默」,自己為文也非常風趣,乃贏得「幽默大師」的雅號。但我總覺得這個稱謂委屈了他,未能盡其在文學、文化上的貢獻。他的著作被譯成幾十種外國文字,而《吾國與吾民》、《生活的藝術》、《京華煙雲》等尤膾炙人口,很多西方人認識中國,都是從林氏的著作入門的。他沒有高喊「走出去」的口號,但他使中國文化走出大門,走向世界。

錢穆著作等身,「聯經版」的「錢賓四先生全集」有五十四大本,其中很多書是為專家寫的,一般人未必有興趣,也未必看得懂,但那套《國史大綱》卻是為大眾寫的,也是大家應該讀的。錢氏在書前未循寫序的常規,卻訂下「凡讀本書請先具下列諸信念」的條款,一共四條:一、一國國民應對本國歷史略有所知;二、且應附隨溫情與敬意;三、不可抱偏激的虛無主義;四、一國有較多之國民具有上述條件時,其國家才有向前發展之希望。

當前政治狂潮席捲台灣,文化幾無生存喘息空間。「林語堂故居」和「錢穆故居」之闢,就是後人對歷史的溫情與敬意。莫謂區區兩座紀念館只是小事,它也許是政治上的小事,卻是文化上的大事。讓這些養分滋養國民,當多數國民關心國家的歷史,且又能伴隨著溫情與敬意,那時始能如錢穆先生所說,國家才有向前發展之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