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思為國戍輪台?
——沈君山的「新書」與「舊夢」

●沈君山教授日前出了一本新書《浮生三記》。說是「新書」,實為「舊文」,
大多在報章雜誌上讀過了。但舊文新讀,仍令人神為之移,低迴難已。

 台灣學風在大專聯考的薰陶下,理科學生每拙於文藻,文法學生多短於數字。
沈君山學的是聲光化電,但文章寫來如天池之水,瑰麗清澈兼而有之,遠眺近觀
,目為之眩。這樣的境界非一般人可得,那是上蒼的恩賜。

 上蒼賜於沈君山者,尚不僅文章一端,他還是橋牌國手,圍棋業餘冠軍,會打
籃球,能踢足球,在學界做過國立大學校長,在政府當過「不管部大臣」,還參
加不少民間社團,頭銜一大堆,真是漪歟盛哉!

 但塞翁的那匹馬,得失之間難論禍福。沈君山過多的才華,過多的選擇,可能
也使他「備多力分」,影響他在單一成就上的登峰造極。在〈祭魏重慶先生〉文
中,沈君山寫道:「余與先生識於橋,君山觸類能通,然興趣過廣,復逸豫自適
,才或有餘,而未能為能。」這是沈君山頗為坦誠的自白。林海峰初履日本,吳
清源在課棋之前先告誡他:「追二兔不得一兔。」沈君山常轉述此言與朋友相勗
勉。但是他眼皮下的兔子實在太多,都要花力氣追,對他而言,文章只是一頭最
小的兔子,不值得耗太多精神,行有餘力時才會逗牠玩玩。

 這話絕非厚誣賢者,而是有幾分證據說幾分話。《浮生三記》除最後兩篇附錄
,文章只有十三篇,最早的一篇寫於一九六七年,晚近的寫於二○○○年,其間
相隔卅三年,幾乎每三年才有一篇文章,多半還是編輯朋友們軟哄硬逼出來的。

 沈君山對此鄭重澄清,卅三年來絕對不止寫十三篇文章,有些文章並未收入。
沈君山原想仿其本家先輩沈三白之例,印行《浮生六記》,後有其他考慮,乃以
《三記》付梓。未收入者,最重要的是有關兩岸問題的文章。兩岸間事,是這幾
十年來沈君山著力最多之事,也最叫他牽腸掛肚。

 一九七○年,日人侵占釣魚台,引發了留美學生的「保釣運動」。次年九月,
留學生在安娜堡舉行「全美國是大事」,時在美國教書的沈君山也躬逢其盛。在
一片撻伐中華民國政府聲中,沈君山為台灣說了一些公道話,並不顧被批鬥的壓
力,提出「革新保台」的口號。今天看來,它當然平淡無奇,但三十年前提出這
樣的論點,既需要前瞻的思考,也要點道德勇氣。

 一九七三年沈君山返國任教,開始潛心研究兩岸問題,也積極提供自己的心得
意見,滿懷使命感。一九七八年中美斷交,一時人心惶惶,為台灣前途擔憂,沈
君山提出one country, two system的主張,並以此為題撰文刊於《華爾街日報
》。沈君山稱之為「一國兩治」,後來鄧小平楬櫫「一國兩制」的統一政策。

 一九八八年,沈君山入閣,擔任政務委員,但主管業務並非大陸政策,有志難
伸。後來去官、退休,得以自由往來於兩岸之間,一介布衣,卻動見觀瞻,三晤
江澤民,傾心深談,希望為海峽間尋一處津渡。

 宋代紹熙三年(公元一一九二年),六十七歲的陸游已離開仕途,蟄居紹興鄉
下。但身在田野,心繫社稷,某夜風雨大作,他賦詩曰:

 僵臥孤村不自哀,
 尚思為國戍輪台;
 夜闌臥聽風吹雨,
 鐵馬冰河入夢來。

 中國知識分子,每當家邦危疑震撼,同胞水深火熱,輒忘卻主政者的昏聵無能
,也不計自己被整肅貶謫的嫌隙,還「尚思為國戍輪台」。這是讀書人的驕傲,
還是讀書人的悲哀?

 但是,今天台灣的局面已與南宋異趣。以沈君山的出身背景,怎能談兩岸間事
?不懷疑你「賣台」已經夠客氣了,還會讓你站在輪台的最前線?沈君山的「舊
夢」,也該醒了。

 被梁啟超譽為「千古男兒一放翁」的陸游,雖未能迎回二帝,更未能阻金兵南
下,但他留下九千三百首詩,一百三十首詞,亦足以不朽。人生立功、立德、立
言,此事古難全,君子審時度勢,知所先後,則近道矣!

 往日群兔今在否?沈先生,就追那隻最小的吧——牠可能也是最好的呢!
(張作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