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良口述歷史之外─眾口鑠金(五之一)

●民國二十五年的「西安事變」使中國決定團結抗日,也使得中共轉危為安。事變的主角張學良後來遭國民政府長期幽禁,但中共方面在周恩來「民族英雄」、「千古功臣」的讚譽後,都將他當作不朽的英雄人物。

 於是儘管海峽相隔,人們還是以具體的行動,用信件來表達對這位民族英雄的崇敬。只是大陸各界再多的崇敬、懷念和召喚,張氏伉儷還是選擇夏威夷為歸隱的居所。

眾口鑠金這句古語,本來眾口是指輿論,鑠金是喻輿論力量之大,一旦眾口一詞,足能消熔金屬。這成語後來也有了另一種解釋:是人多口雜,有時能混浠是非,如三人成虎。

 中國近代史中,功過最受爭議的軍人、張學良將軍,就是眾口鑠金下的代表人物。

民族英雄

 大陸一些史學研究工作者,並不諱言,「西安事變」是「張學良、楊虎城兩將軍,一生最顯光彩的壯烈之舉,也是中國共產黨統戰工作的傑作」。(見社科院近代史研究所陳鐵健《西安事變簡論》)

 共產黨人本來就懷念張學良將軍(見吉林社科院畢萬聞〈再談張學良與周恩來的往來密信〉)。共產黨的「統戰」與共產黨人的「懷念」,使大陸人民對張氏之崇拜表現到無所不在的地步。在周恩來一九五六年,讚譽張學良將軍為「民族英雄」、「千古功臣」之後,姑不論張氏是否介意一九五六年以前共產黨人是如何的看待張學良,但一九五六年以後,舉凡有關張氏之論著,無不循「千古功臣」思路推演。

 由於全國人民能從八、九歲孩童,到八、九十歲耄耋;從識字不多,到各層次文化背景之人士,發出同一個語調,表達同一種熱情;以長函短箋直投湧往住在台灣的張學良將軍,一波又一波,以不同方式,表達思慕之情;以一九七九年,這樣的一封信寄到張氏桌案之上,至少說明了─張氏深居簡出,神秘隱逸,對當年西安事變「博浪一椎」,絕口不談。這五十年的幽禁贏得了更大的同情,更多的好奇。對兩岸毀譽不同的批評,或確有的事跡,或虛構的故事,張氏以不辯解的態度,更突出豁然大度的英雄形象。寫信者思考不足,義憤有餘,眾口一詞之下,氣勢如虹的勇敢,群眾行為之推動自如,思之令人寒噤。此確實難為了台灣郵政,為一封信孜孜追蹤。也說明了,張氏北投幽居,儘管門禁森嚴,台灣當局卻未阻止這一股股浪潮湧入。像「台灣交人民的將軍張學良將軍」、「台灣台北市委會張學良大叔」、「台灣國民黨總統府張學良親收」、「台灣原國民黨奉天張祚(筆者按:應為作)霖大帥之子」這樣的郵件也一一收到。(之宇)


張學良口述歷史之外─眾口鑠金(五之二)

●一九九○年,西安一位六十四歲的鐵路退休工人,來信四頁。以簡體字工整的寫下了文情並茂、洋洋灑灑的長函,用航空函直寄給:「台灣 張漢卿先生」。大致內容是:

 我今年六月二日在報紙上看到您在台灣台北市為您慶祝九十大壽時的情況,才知道您的身體和精神都很好,也是一個自由的人。那麼在這報導之前呢?我們大陸的人民知道您的都很敬重您,因為您發動雙十二事變,造成了日本當時的軍國主義提前侵華和太平洋的戰爭爆發。在盟軍的共同奮鬥下,日本最後失敗。

 回首山河,當時已鷹啄人腸、白骨遍野,中國億萬人民流離失所,作了犧牲的先鋒。造成日本提前發動戰爭,是功?是過?仍待正確的「史筆」。

 我給您寫信是鼓起很大的勇氣才給您寫信的。首先說您是世界名人……,膽(筆者按:應是但之誤)是我一直沒有勇氣邀請您,……我們熱愛共產黨人人都平等,我給您寫信是特別請您回大陸旅遊的,是不代(筆者按:應是帶)政治背景的,因為我是一個老百姓。

另外,來自天津自稱是同鄉晚輩,第十一頁的信紙內寫的是「此值您金壽吉日,我謹代表家鄉父老向您祝賀,並希望您早日回鄉,以解鄉親們之盼顧」。是信封上寄給「台灣台北北投七號張學良先生收」。

 另一封廣東的來信又不同了:

 記得學生的時候,老師在講課講到「西安事變」這一動人的歷史事件,我心裡十分敬佩您的大將風度。在那個時候,當國家正處於水深火熱之際,您為了顧全大局,解救國家災難,發起聞名中外的「西安事變」及時地扭轉乾坤,為國作出不可磨滅的貢獻。但歷史卻對您的人生給予不公平的待遇,您為此而付出巨大的代價,……人民是不會忘記的,人民會因此而更加懷念您……現在這裡,每逢有您的社交訊息,都會從各報刊及時報導出來。電影、電視、書報常常重視您當時那激動人心的一幕。張先生、趙女士,歡迎您們一偕同來大陸故鄉,故鄉人民會熱烈歡迎你們的。(之宇)

張學良口述歷史之外─眾口鑠金(五之三)

●還有一封以掛號信寄自湖北,信封並無地址只寫「少帥張學良收」。這位已七十八歲老先生寫道:

 我和老伴×××做小生意維持簡單的生活,這六十年之中,我心裡日夜思念你……在夢中也在想念你。近年以來兩岸政策放寬……唯望與你見見面死也心安。

 老先生何以深情如此,信中語焉不詳。

 年老者多話,且看看青年的心聲:

 張爺爺,趙奶奶:我是一個女生,我在家裡排行老么,深得父母疼愛,已十七歲了……

 我比較喜歡的顏色有:白、藍、綠、黃,我平常喜歡看書、看電視,有時也寫寫毛筆字,但一直沒有什麼長進,當然還少不了愛玩了,我也說不清楚自己是怎樣的女孩,有時愛哭,有時愛笑,總之,我就是我。不知道我在你們心目中是怎樣的一個形象?

 來信告訴我好嗎?你們會慢慢地瞭解我。你們如果想知道大陸的一些事情,也可以來信告訴我的,我會盡力把你要想知道的事情告訴你們。我很希望,你們能夠回到中國大陸看一看,期待你們歸來。

 全信以稿紙寫來共四頁無錯別字,足見輔導者——是老師還是家長敦促之用心,可謂良苦。

 湖北十五歲的中學生男孩,信中錯字改正塗抹就多了。這一頁來信中:

 我第一次給您這樣的人寫信,所以字跡差了一點兒不要見怪(到這裡藍筆墨水已枯,改用了黑筆,由紙張的字跡看,已抄錄了幾遍),「天下興亡,匹夫有責」意思說國家興旺,或哀(想係衰之誤)敗自個人都有責任,您老人家有那麼大的志氣,然而我們青少年怎麼因(想係應字之誤)該沒有呢?……我很希望您來到×××縣……,各地人士一定會歡迎,有機會一定來。

 絕然小孩子盼歸的口吻!

 江西來的四頁長函:

 張爺爺,我剛查閱到您的住址,於是寫信給您:我是一名高中生,「西安事變」張爺爺我們從中國歷史上瞭解到您和楊虎城爺爺發動西安事變的部分情節,但大部分是迴避……張爺爺:您能給我談談您在事變中的內心,和您送蔣委員(長字似遺漏)去南京時的心情嗎?張爺爺,最近我從報紙和新聞媒介了解到您的消息……有您的筆跡(筆者按:為跡字)作證的,張爺爺……舊中國如今脫胎換骨變了新顏,變化太大了,您願意來大陸走走嗎?我們會用最隆重的禮來歡迎您!(之宇)






張學良口述歷史之外─眾口鑠金(五之四)

●信上對張氏「西安事變」提出了內心情況的關注,同時希望以有張氏筆跡之史料,為印證消息正確。但是大陸一些史學家認為「應只重史料,澄清史實,功過是非不是目的。史家客觀地、科學地對動機分析著手,不注意內心世界形成之經過」。這位青年的理念,與前者大有牴觸。

 北京一位四年級小學生則寄信給「台灣 張學良(老爺爺)收」,信上文字不多:

 經常聽爺爺講您的故事,我覺得您非常偉大,也非常非常非常佩服您,聽爺爺說有小朋友給您寄了一封信,於是我也給您寄封信。

 崇敬、懷念、歡迎歸來……沒打動張氏木石心懷,另一浪潮滾滾而來,專業奉獻於心中傾慕的英雄。包括:一九九四年福建的一位中醫,開具了多年臨床草藥單方,建議多病的趙一荻女士,多吃生蛋、草雞、家兔、山兔湯,並吃瘦肉、小量蘋果、高麗參的尾巴,四至六個月自然有效。

 上海一位醫生,以四頁長信介紹:

 上海的醫療水平在全國講是第一流的,醫術非常高絕!海外僑胞及各國人士,凡是在他們本國治不好的病,都到上海求醫。

 我近年搜集了幾十種疑難雜病的醫療絕技,只要兩位英雄告訴我趙女士是什麼病,我就可以準確地告訴您到那一家醫院治療最有效,可以不誇張的說能做到手到病除,藥到病除。

 舉凡新聞報導消息,作剪報收存,深受電影的鼓午(筆者按:係舞)。……您們有了病,我的心就像被刀絞一樣,當我這封信懇求您們來上海治病。一寫到病字,我的眼淚就嘩嘩的流了出來了……寫信告訴我什麼病,我好買藥給趙四小姐寄來。

 一位醫生有如此的愛心,與傳言中大陸社會之冷漠無情現象大異,對自己、自己的社會、自己的國家充滿自詡。

 至於詩人贈佳作,畫家動彩筆,書法大師不吝池中墨;中堂橫批片片飛來如雪。酷肖張將軍立像的珍貴雨花石,命名為「少帥遊山」。希望張將軍回信以便寄贈。因為:

 一塊石頭的出土是否帶有「天意」呢?我實在不敢私藏!願把此石獻給您及您夫人。

 靈異、天命、仰企、敬畏仍迷昧於神祇膜拜。(李傑)


張學良口述歷史之外─眾口鑠金(五之五)

●趙一荻女士父墓前的塵土,也有人以錦匣盛裝寄奉,希望以懷親而懷土,睹物而思歸。

一位上海的青年來信:

 謝謝您將簽名之「張學良」三個剛健的紀念「楊虎城一百週年」郵票首日封寄給我,現在這個紀念品已刊登在上海的《東方集郵報》……望您見閱後,煩寄一份您在閱報情景的照片,及為《東方集郵報》題字……

 這一次張將軍,並未讓該青年如願,大筆一批「不復」。但「一波才動萬波隨」,自此從北投郵局背回來的郵件,千百封都附上整頁楊虎城紀念郵票,一張、兩張甚至五張,枉費了多少推移力,只幫助張氏姪輩充實了她自己的集郵收藏。

 一九九四年張學良將軍一向主張統一的理念,忽然風起雲湧,勸進者希望張氏以家長身分為兩岸兄弟促和,張氏為之彈冠。這一波前的水花是:河南的中學生寫出了心裡的願望:

 台灣、大陸本是一個整體,我們都是炎黃子孫、華夏兒女;我們都是龍的傳人;我們有著一個共同的母親叫中國,海峽兩岸,早日統一,海峽兩岸友情永駐,但台灣與大陸之間何時才有一座友誼的橋樑,這座橋一定會出現暢通無阻的橋……前輩為了拯救中華民族……張學良爺爺,你看第一次國共合作不就是一座值得懷念的橋嗎?……張學良爺爺,當你聽完我的這番話,有何感想呢?我們期待著海峽兩岸早日統一。

 這位學子深得「言近旨遠」的勸說之道。

 河北五十四歲的漢族農民,以「台灣省北投附近原民國將領張學良漢青(筆者按:係卿之誤)將軍收」寄來了更熱情的信:

 學良叔:半個多世紀已經過去啦。對您來說這些年的坎坷經歷已成為歷史,世人會有公正的評論的,然而對您未來的歷史您是有責任使之「圓滿」些的。

 張叔:幾年來,想起您心裡總是安定不下來……總想找個機會和您在一起敘談敘談,甚至陪同您到一些地方走一走看一看;現在我終於決定給您寫這封信,並正式邀請您、趙嬸和全家來我家做客。

張學良的心境

 張氏能吸引了如此身分各異、地位懸殊的崇拜者,共產黨是懂得張氏在「共產黨人」心目中的價值。但令人不解的卻是這些投送予張氏的情感,並沒有得到一絲回響。

 外界一直為張氏伉儷閒雲野鶴,在北投「樸園」之居深宅藏形,研修基督教義,雖隱於市廛,卻有心遠地自偏的靜趣。但萬人齊指處,鋪天蓋地,如迎面飛虻。四面八方同聲齊調的禮遇,雖張氏已享受了「眾口鑠金」的榮譽與利益,但對飽受劫磨,世態看熟的這一對伉儷來說,會不會有「國人愚昧如此」的慨嘆!

 張學良將軍自許:「無事不可對人言。」在千百慕名者的來信之外,鄧穎超、楊尚昆等的召喚,親朋好友、同僚部屬的敦促,張氏以:

 邀首雲天,無日不有懷鄉之感。

 一有機緣,定當踏上故土。

 但沒人知道,夏威夷張氏伉儷自己設計的墓園,早已悄悄營建。「眾口鑠金」多年培塑出的張氏之神壇偶像,「為山九仞」,竟「功虧一簣」!(之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