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望的深淵


文／陳豐偉



１
在「愛麗絲夢遊仙境」裡，愛麗絲一開頭就跟著一隻戴眼鏡、會說話的兔子跳進一個很長的垂直地道。地道是如此的長，以至於愛麗絲掉落了好久，都還沒有跌到地面。好像下降了很幾千英里吧，會不會從地球的另外一端掉出來，看到許多倒著走路的人？愛麗絲無聊地想著。

愛麗絲繼續向著地心掉落，沒有辦法阻止。她手舞足蹈，可是卻抓不到什麼穩固的東西。她想說說話，可是沒有人聽得到。許多奇怪的想法在她腦海中浮現。

如果繼續讓愛麗絲跌落個幾千公里，或許，她就會開始感到絕望。


２
每個人人生際遇不同，對意外事故的忍受程度也不同。有些人即使負債幾千萬，還能夠鼓起勇氣籌畫東山再起。有些人感情遭遇挫折，就呼天喊地嚷著自殺。戰亂免不了會讓人拋棄理想，對人生不再懷抱理想。如果是在承平年代，什麼事情最讓人絕望？

我心中的答案之一，就是BAO。Basillar artery occlusion，基底動脈阻塞。嚴重的BAO病人，就像掉落在無止盡的兔子洞。明明還活著，卻不斷墜落，手摸不到牆緣，腳踢不到土壤，說話沒有人聽得到。不斷掉落，永遠沒有盡頭的漫漫旅程。


３
阿招（假名）從加護病房轉到我手上時，雙手雙腳已經整整一個月無法動彈，只剩下兩雙眼珠不太靈活地轉動。他太太跟哥哥輪流來照顧他，很勤快地為他拍背、翻身、更換尿布。我每天會去阿招身邊聽聽呼吸，敲敲肌腱，他家人就會在阿招身邊呼喊：「阿招，陳醫師來看你，看看陳醫師，跟陳醫師打招呼！」通常阿招的眼珠會轉過來。有時阿招看來心情不好，就得喊好幾聲才眼珠子才滑溜一下。

阿招是一位外表健壯的技術工人。兩年前，因為高血壓和暫時性缺血性中風，到神經科門診拿過幾次藥。後來他覺得吃藥傷身，自己看來健健康康，就不再繼續吃藥。元旦前幾天，原本活蹦亂跳的阿招，在一陣暈眩後，就突然全身不能動彈。

阿招中風的原因，是基底動脈阻塞引起的腦幹壞死。基底動脈是由兩條脊髓動脈會合而成，區區一條狹窄的動脈，竟掌管全身神經傳遞最重要的通路。只要小小的阻塞，核磁共振片子上模糊的小黑點，可能就會引起全身癱瘓。就像阿招，全身四肢已不聽指揮。雖然他還能思考，還聽得懂我們說的話，可是他除了動動黑眼珠外，什麼事情都不能做。醫學上有一個生動但無情的名詞來形容阿招：Locked in syndrome。整個人都被關住了。

阿招的家人常常問我說：「阿招還有沒有機會好起來？」壞死的腦幹自然救不回來，復健也只能減緩肌肉萎縮，要想讓阿招自己動一動，希望不大。後來我請他們不要在病人面前問這個問題，因為阿招會聽我們的問答，而且在聽到回答後會明顯地呈現出難過的眼神。科幻電影裡常出現只有頭、沒有身體，靠先進儀器維持生命的怪物，阿招跟他們又有什麼差別？科幻電影裡的人頭通常還能說話，還能指揮電腦，阿招卻只有眼珠子無精打采地轉動著。

不過，阿招的太太還是每天很有精神地為阿招拍背、換尿布，鼓勵阿招跟醫師打招呼。上回遇到她，她還很有朝氣地拉起阿招的手臂說：「阿招加油！我們一定要好起來！」她是在強顏歡笑嗎？我不敢問她這麼殘酷的問題。有些BAO的病人，家屬只會在床邊淡漠地翻閱小說，翻到最後病人屁股上長滿惡臭的褥瘡。BAO的病人還能思考、還有感情，必須要去面對自己重病後的人間冷暖，這才是最讓人絕望的無底深淵。如果暈眩過去後就淡然死去，對大多數病人可能還更人道。

阿招的太太還能陪他多久？用一個女人的一生幸福，許諾一個癱瘓男人的心靈不要絕望，這樣的交易，不曉得划不划算。或許，我們沒有太多選擇。悲劇已經來臨，我們只有「悲慘」或「更悲慘」兩種結局可以觀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