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亦復雨 (前篇)--by Norika
< 第六回 >
十二點二十分抵達車站，我買了兩人分的票等生島來。 生島在約定的時間五分鐘前就到了，我暫且鬆了口氣。 開往代官山的電車裡，我一直在腦海中拉著小提琴。到了現在也只有垂死掙扎的 分，就算只進步一小節也好。 縱使覺悟到終究要被罵，但是能不能把已經是竭盡全力所及當作理由呢，能不能 活著走出上課的教室呢…… 「喂，不下車嗎？」 「咦？啊，是。」 「你在發什麼呆啊。」 「對不起。」 真好啊，生島還樂得輕鬆。我緊張得胃都在絞痛了，好像是三十分鐘後就要上斷 頭台絞首身亡的感覺……啊啊，夠了！ 昨天為什麼沒繼續練呢！？ 我的毅力為什 麼這樣就半途而廢了呢…… 換電車時剛好趕上，所以兩點十分以前就到了老師家。 和平常一樣出聲問候「午安」，進入教室。把謝禮袋放在以往的場所，在活動手 指的生島旁邊調好音，老師進來了。 「拜託您了。」 一看到這麼低下頭的我的表情，老師應該心裡也大略有個梗概了吧。 「生島，請。」 「好。」 交換聽起來很了不起似的寒喧。 「開始吧。」 對著我說。 「是。」 定下心來。要讓老師聽到我可以做到的地方為止，否則也不知道這整個禮拜的成 果怎麼樣。 把小提琴支在肩上，架好琴弓，整頓呼吸。什麼也不想，只集中於音。 我以眼神示意生島準備好了。 生島的大手，以輕柔的Ｐ飄然奏出最初的和音。乘著這聲響，我開始拉奏。 在義大利乾燥的夏日降下的雨……朝向在寫真集中曾經看過，美侖美奐的文藝復 興式家居庭園中，清爽地灑落……這個音可以嗎？嗯，ＯＫ，是啊……樹籬中盛放的 薔薇花為之濡濕，敲擊浮著睡蓮的池塘水面……滋潤著一切……舒暢的夏雨…… 嗯，這樣子感覺算是滿好的嘛，在腦海一隅思索著，拉完了第一樂章。 聆聽進入第二樂章的鋼琴前奏，開始覺得跟生島的伴奏配合度很好。 一個人拉的時候總是會中斷的地方，今天順遂地一下就通過了。因此能夠愉快地 拉琴。這麼一來，今天老師說不定不會生氣。畢竟也練了那麼久。 哎呀，該預備了。集中精神。 「呼。」 老師出了聲，我把正準備進入第二樂章的弓放下。 「這就是從你體內牽引出來的音嗎。」 是，確實半途有兩次，沒有集中而分了神。雖然努力了一個禮拜的時間，還只能 達到這個地步。但是，比昨天做得更好，和上禮拜比起來應該也進步到一個階段了。 我在腦中回答，想著該不會是要稍稍誇獎一下吧……老師卻沒有再說什麼，拿起 自己的小提琴，開始預備。 示範演奏嗎。 我讓開鋼琴旁邊的位置，退到沙發那邊。 「生島先生。」 「好。」 生島彈奏最初的和音，老師開始拉琴。 在最初兩小節，我的感想是（哇）。 多麼精神奕奕從天而降的雨呀……！ 強力挾帶適切的水量，炯異於急切的驟雨而暢快，老師所拉的『雨』降臨在夏日 的灌木叢上。 因日照而憔悴的草木樹葉，眼看著乾枯被盈滿，回復到生氣蓬勃的樣子。下著偶 陣雨的天空，還有微薄的日光掩映，使遭雨水打濕的綠意看起來閃閃發光。過了不久 雨雲通過，這場爽快灑落的天然淋浴，又前往澆灌另一片大地。 既非綿綿細雨亦非傾盆大雨，唰地一聲立刻落下的雨滴，打在灌木叢的樹葉上沙 沙作響。而降落在新芽上的雨，則發出輕微啪嚓啪嚓的聲響。 整片綠意似乎如此愉悅，令我也想要沐浴在雨中。從枝幹伸展出新芽，浸淫於從 明亮天空落下的陣雨裡。 啊啊……我彷彿成為一棵樹。就這樣一動也不動地聳立著，在雨停之前濕透。如 此地舒暢……與樹林一同，暫且領受這分夏日的恩惠。 不久，雨勢逐漸稀疏，偶陣雨停了，太陽又開始照耀。 葉端還殘留著露珠，因日射而晶瑩閃耀，我在灌木叢中悠悠漫步。 徹底滋潤的樹林，散發出清爽的芳香，我深深將它吸進胸口。潮溼青草的熱氣， 夏日的氣息…… 對了，我正身處於夏日中涼爽的練習場所，家後山的那片雜木林裡。 練習夠了，忽然抬頭向上仰望，日射穿透過重重的綠葉極其絢爛，一時為之目不 轉睛。 啊，但是，布拉姆斯寫的這首曲子，是義大利啊。是看見了雨落在義大利的，文 藝復興樣式的庭園…… 然後，像是從夢中驚醒地回過神。 老師所拉的《雨歌》，和我拉出來的完全不同。能令人一無所覺地沉浸在白日夢 中，那欣欣向榮的生氣，在我拉出來的音中是聽不見的。我的音完全只是追求著個別 的音符圓潤，而絲毫沒有歌唱。 我的《雨歌》，根本就無法成為音樂。 腳底下突然化為一片虛空，在愕然的心境下，我戒懼地側耳傾聽老師的演奏。 音之中有一道肯定的筋脈貫穿，這是和音量全然無關的一種力量，使得曲子變成 『音樂』，老師的演奏…… 就算把我倒過來也沒有可能辦到，以無可動搖的東西在支撐著的，老師的音樂世界…… 覺得很了不起，覺得很羨慕……覺得十分悔恨。 我至今到底都在幹什麼呢。從老師那裡學到了什麼呢。用這雙耳朵聽了些什麼啊……！ 而後，我也發現到。 生島所發出的音，和為我伴奏的時候，完全是兩回事。 現在的生島，是『認真』地在彈。 第一次聽到，但可以充分明白生島認真的演奏，用音就足以證明這個人現在仍完 全是可以通行世界的鋼琴家。 ……我這種程度的演奏對手，是既故作姿態又滑稽，無法讓他認真起來的人…… 而且，老師的小提琴和生島的鋼琴，是對等的協奏。並不是哪一方在領導或是哪 一方在護航，相互主張五分對五分的存在感，並駕齊驅地編綴整首樂曲，呼吸也合而 為一。 反過來說，我和生島又是……根本就還說不上是領導或護航的程度，我在這個人 掌中孤零零地乘載其上，一拍接一拍不甚流暢地假裝在演奏，他只好混雜著嘆息，像 是用單手彈琴那樣地勉強作陪。我把這種情況，不知天高地厚地解釋為配合度很高， 因而感覺愉快。 生島和我的程度，就有如天壤之別一般。所以，才能那樣輕鬆愉快地配合起來。 我…… ……真是不自量力的笨蛋、半調子，被越後田裡的泥巴塞住的，不只是耳朵還有 大腦，一無是處的傢伙。我明白了…… 恍然發覺到縈繞房間的小提琴音已然消逝。生島的鋼琴開始彈奏第二樂章。 「不，今天到這裡就好。」 老師說話了。 「什麼啊，現在才開始不是嗎？」 「不不，跟生島高嶺這樣全力以赴，身體會受不了。」 「呼。」 我還在為體認到老師他們實地演出的事實呆然不已，看著兩位貨真價實的音樂家 滿足地握了手。 「你吃日本菜可以嗎？」 把小提琴收進琴盒，老師詢問生島。 「嗯啊？ 只要是吃的什麼都可以。」 「這樣啊。剛好有些人家送來的禮。去吃個晚飯吧。這酒可是當地名產的好酒。」 「謝謝。」 眉開眼笑的生島看向我。 「既然這樣，那你就做飯給空也吃吧。」 老師露出（你還在啊）的神情向我說。 「下禮拜同樣時間。至少也帶著一點能聽的音來吧。還是說，越後這地方從來都 不下雨的，啊？」 我連暗自喃喃反駁的精力都沒有了， 「謝謝老師。」 垂下頭，開始準備回家。 「喂，這個拿回去。」 這是說今天連最低限度的上課都還算不上的意思，我收下退回來的謝禮袋，再度 低頭，提著小提琴盒走出教室。 說是挫敗感還太僭越了，自己也明白簡直就是一無可取、一無是處，在這全白的 黑暗中頭暈目眩的感情，一定會從今天開始，一生在我心中占有一席之地。 連哭都哭不出來，我這麼想著。 沒有意識到自己要去哪裡地一直走著，在紅燈前停下腳步。 看著眼前高速飛馳而過的車陣，不禁想著（現在跳下去就結束了）。 我就算花上一生，終究也無法做到那樣的演奏。也無法讓生島認真起來。但是一 回到家，我又非得練習不可……不管是白費工夫還是怎樣，我唯一能做的就只有努力 再努力緊咬不放……一面想著究竟為了什麼非得要這麼辛苦，拉得連背和腰刺痛不止 ……今後無論再過幾個月甚至幾年，搞不好一生都會這樣一面嘮嘮叨叨一面掙扎，結 局還是全部白費工夫…… 只要從這裡跳下去，全部都可以結束得一乾二淨了。 ……但是，要是真的這麼做的話，那個高個子男人會哭吧。而且，也是我自己接 受了『沒有什麼老師做得到而我做不到的事情』這種不負責任的樂天主義的誘惑。我 想著，要是被說了那種話就這樣死掉，再怎麼說都缺乏毅力得不像話，於是打消了念 頭。 車流停住，人行號誌燈轉綠。 啊∼啊，唉唉…… 「呼啊∼∼∼……」
< 雨亦復雨 (後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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