霞色的記憶盒子

  < 第25集 >


    好端端的,光哥怎會突然…而且患了肺癆!那不等於宣判他死刑麼?怎麼會變成
這樣?重三郎一邊快速將腳步重重擲在石阪道上,一邊輕輕喘息著。身後的天空已逐
漸全為深藍籠罩,積雪踏在腳底的感觸有些虛軟,冬天將至盡頭了吧?

    一定是因為那傢伙!他心念一轉,想起哥哥前些日子在繁忙的工作中,還親手把
所愛之人的婚禮顧得面面周全;這多重的煎熬,教他情何以堪?難怪光哥那段日子臉
色泛白,總是沒什麼元氣的樣子,食量也少了些…他早該發覺的!為什麼當初自己不
警醒點,多留意一下光哥的身體?光哥是那樣無微不至地照顧自己,而自己拿什麼回
報他?不但對他的生活和心情毫不關心,還對他說了那麼無情的言辭…到頭居然還傻
傻地聽他的話,拋下他自己一個人回長崎!重三郎不禁忿忿怨恨起自己的愚蠢與遲鈍
,自己是怎麼當人家弟弟的啊?

    現在他既然已經知道了、回來了,他就要負起責任,好好照顧哥哥;而且,絕不
讓那個無情無義的傢伙再來傷害哥哥!

    匆匆衝上三層煉瓦的階梯,重三郎行囊也不及放下,就直奔二樓光一郎的房間;
床上的人正因不小的開門聲悠悠醒轉。幾日不見,哥哥憔悴不少,臉色白得幾乎跟身
下的白床單沒什麼兩樣,好像…還瘦了很多?

    「光哥!」重三郎低喚了一聲,向親愛的哥哥奔去,雙膝跪落床沿,少年仍稍嫌
纖細的手臂緊緊摟住光一郎的肩頭,稚嫩的臉頰貼著對方的頸窩,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只能喃喃唸著:「對不起,對不起…」

    光一郎輕輕拍著重三郎的背脊。他小小的幼弟,從小就最得他的憐愛,連清次郎
都忍不住嫉妒;其實,他還不是和父母、和自己一樣,把重三郎捧在手心裡疼著寵著
。如今,清次郎上了戰場,生死未卜,父母也已漸漸步入晚年,自己本該負起責任,
為雙親分憂解勞,繼承家業,好好照顧幼弟,不想卻…

    怎能放得下心?

    「有什麼好對不起的?」溫潤的嗓音,催得重三郎胸口一陣刺痛,他知道不管自
己做了再怎麼不對的事,他溫柔的光哥總會包容他的衝動;但這一次他疑惑了。「光
哥,我知道我不應該說出那麼傷人的話,讓你難過;但我真的不知道自己做的是對是
錯!難道勸你離開那個傢伙,停止這違背倫常的…呃…感情…不讓你誤入歧途,不讓
你受到傷害,是錯誤的嗎?」重三郎抬起頭,燦燦然的眸子裡滿是純真的問號,眼底
卻隱約浮現這個年紀原不該有的,一抹痛楚:「如果我做錯了,那麼請你告訴我,什
麼才是對的?」

    「重三郎啊…」光一郎絮絮低喃弟弟的名字,仍為少年的他能不能明白這一切?
他寵溺地順撫對方的髮絲,或許思考這世間的一切是困難而痛苦的,而且窮極一生都
不會有真正的答案;但他知道,對重三郎來說,時候已經到了,他開始必須學習如何
面對這個世界,開始品嚐幸福與痛苦,開始迷惘地摸索、顛躓、受傷…

    有一天他也會愛上一個人,整顆心被那人所牽引,甘願為對方付出一切,會因著
那人狂喜或憂鬱;到那時,他會不會瞭解,這世間的事原本就無分對錯,有的,只是
無怨無悔,無愧己心而已。光一郎歉然一笑:「很抱歉,哥哥也不能告訴你什麼是對
、什麼是錯,因為這是要靠你自己去尋找的,人生的答案;哥哥唯一能告訴你的,就
是希望你能多看、多聽、多用自己的心去判斷,常懷感激與憐憫,不存一絲害人之心
;行事前謹慎三思,行事後便不再為做過的事後悔。」

    「光哥!」重三郎喉頭哽咽,淚水在眼裡打轉,雙手搖撼著光一郎的肩膀:「你
不要講這些嘛!好像…好像交代遺言似地…」

    光一郎無言,擁住幼弟尚未成長完全的,少年的肩頭,眼眶也湧起一陣燻熱。你
說的不錯呵,因為,光哥即將不久人世…





    「對了,怎麼把你一個人留在家裡?那傢伙也真夠狠心的。」重三郎環視四周,
聲音中有明顯的忿然。

    光一郎微傾頭,臉上的表情有些困擾:「你是說總裁先生?我沒法去銀行上班,
他自然忙得不得了。不過,他剛剛已經託山本小姐來看過我了,你別擔心。」他轉頭
,認真地看著重三郎:「別這麼說他,老遠派人把你從長崎接來的不也是他嗎?」

    「誰知道他安的什麼好心?」少年氣呼呼地嘟著嘴。

    淺笑搖頭,光一郎憐惜地搔搔弟弟的短髮,也不試圖解釋什麼,只叮囑著:「看
你,趕得一身是灰…餓了吧?快去洗洗手臉,看看山本小姐為我們帶來了些什麼。」
說著就要起身,重三郎連忙推他倒回床上:「光哥,起來做什麼?快躺回床上休息!」

    挑起眉頭,睜大漂亮的眼睛,光一郎的表情錯愕地有些可愛:「幫你準備吃的啊。」

    「什麼話!光哥現在身體不舒服耶,我來我來!我又不是三歲小孩了,你忘啦?
我已經會做飯了!不然你以為你工作忙的時候,是誰替我打點吃的?」重三郎仰起臉
,認真的神情中掩不住一絲得意。怎樣?現在我可以回過頭來照顧你了吧?還把我當
小孩…

    光一郎正要開口,卻聽見樓下傳來細碎的門鈴聲。重三郎硬是把哥哥推回床上:

    「好好躺著喔!我去開門。」

    拿你沒辦法。光一郎莫可奈何一笑,乖乖倒回白色被單。

    咚咚跳下花梨木扶手的樓梯,重三郎轉開黃銅門鎖,本能抬頭,猛地對上一雙無
溫度的琥珀色眸子。

    「你來做什麼?」與哥哥神似的,少年漂亮的眼睛毫不畏懼地,緊緊盯著足足高
出他一個半頭的富士見銀行總裁;不過,相對於哥哥溫柔充滿愛意的眼波,弟弟的眼
神顯得鋒利、充滿敵意與戒備。

    威嚴的男低音並不因對方是伊澤光一郎的弟弟而稍假辭色:「請讓我見伊澤光一
郎。」語氣仍是無懈可擊的優雅貴氣。

    重三郎仍是嘴硬得很:「你回去,這裡不歡迎你。」

    身著齊整西服的高挑身軀依然文風不動。

    「喂!你是傻了還是耳朵聾啦?伊澤家不歡迎你你聽不懂嗎?快回成城去做你的
桐院大少爺吧!」少年倒豎眉毛,一副深惡痛絕、除惡務盡的架勢。「你還要把我哥
哥害到什麼地步你才甘心?」

    細長的眼睛微微一垂,嗓音不改其冰冷沈穩,對面前少年的怒斥彷彿視而未見:

    「請讓我見他。」

    少年一瞬間被激得火冒三丈:「你真的很惹人討厭耶!我…」「重三郎!」微而
清亮的男高音自樓梯處響起,門口的兩人不約而同注視支著花梨木扶手,緩緩走下檜
木階梯的人。「對客人要有禮貌。」

    「光哥!你怎麼下來了?」樓梯板上的腳步輕叩,自微闇的空間漂浮出一縷虛幻
的幽魂;身披月白家居袍,皎白縹緲的面容上籠著一抹無血色的淺笑,眉間卻鎖著淡
淡的憂愁,絕望卻仍等待的眸色。

    少年衝回樓梯扶住哥哥,修長西服的身形也隨之跟進。重三郎回頭,毫不客氣地
瞪著來人,口氣依然不留情面:「你跟來幹什麼?我們有請你進來嗎?」

    「重三郎。」光一郎的制止溫柔卻不容反駁:「不聽哥哥的話了?」

    「光哥∼」少年氣憤地嘟起嘴,很不甘心他的光哥護著這個一直傷害他的人。

    光一郎卻只是撫著少年的臉頰,像一個母親哄著她耍脾氣的孩子:「重三郎,你
不是說你已經會做飯了?光哥有點餓了,麻煩你去熬粥好嗎?」

    「可是…」重三郎擔心地睜大眼睛,無辜地眨了兩下:「光哥可以自己回房間嗎
?我覺得…」

    正當少年猶豫再三的當兒,桐院堯宗上前兩步,一伸手就橫腰抱起月白衣袍、如
雪片般的光一郎,性格的修長雙眉微愀:「你輕了許多。」說著就要踏上階梯。

    白雪地似的雙頰浮出兩朵淺淺的紅暈,重三郎卻早已忍耐不住大叫起來:「喂!
你不要亂碰我家光哥!」無奈身高體型,他與堯宗都相差太多,此時也不知該怎麼辦
,只有氣得直跳腳。

    從堯宗的懷抱中轉過頭去,光一郎微微牽動的嘴角帶著靦腆與無奈:「重三郎,
你扶不動光哥的;聽話,去熬粥好嗎?」

    重三郎心有不甘地瞪著這個傲慢蠻橫的桐院少爺,理所當然地與光哥那麼親近;
他擠擠鼻子,對堯宗扮了一個鬼臉,百般不情願地踏下檜木階梯,腳步重重敲在板上
,發出抗議似的巨大碰碰聲。





< 後記 >


    如果不交代重三郎是怎麼變成滿口敬語與謙虛語的好孩子,似乎有點說不過去喔?

    其實在寫這種鬥嘴的場景時,是啪啦啪啦寫得蠻快的,但要如何表現重三郎眼中
的這一對情侶?這可傷透我的小腦袋。其實在我原來的構想中,本來不想讓堯宗那麼
囂張好過的,但作者越來越捨不得讓伊澤難過(一是因為幾乎大家都成了伊澤應援團
,一是因為作者知道他結局時並不好過…流汗中),只好藉著營造重三郎轉變的過程
,趁機讓他們恩愛一下啦(如果站在作者的立場,是該好好謝謝重三郎給他們這麼個
機會喔o_O)!

    這場姊夫小舅子之間的戰爭還有得好打呢,別擔心,打得越久,他們的幸福鏡頭
就越多^.^;何況,作者正醞釀一個壞心眼,要不要施展出來?要看重三郎的表現了…
聖誕節的推薦曲目:韓德爾的「彌賽亞」,這是台北愛樂每年平安夜必播的名盤喔!
    作曲家:韓德爾(George Frideric Handel)
    曲名:彌賽亞(Messiah)
    指揮:霍格伍德(Christopher Hogwood)
    樂團:英國古樂學會管弦樂團(The Academy Ancient Music)
    出版公司:L'Oiseau-Lyre•笛卡(Decca)代理



                                                    Miyako

                                                    1998.12.23pm



*****

不再想念的理由,因為我們已不再做愛了。

我們會面,坐在咖啡館的角落,目光始終不曾從對方臉上移開,然而也沒有太多

表情。幾近虔誠地,在彼此眼神中沈溺。

我看到依戀,也看到懊喪。

但是我自己的眼瞳,卻像是要受不住那張臉孔的誘惑而隨時將碎裂。於是所有壓

抑的記憶與慾望都將奪眶而出。我每一片眼眸的碎屑,都在渴望永遠留住這相

同的影像。

只有影像了。肉體已經遠離。

我們繼續堅定地對坐著,彼此的身體絕不碰觸。我的唇在枯裂,我的指節在鬆脫

,我不被貪想的肉身在宣告作廢。

                                        「不再想念的理由」by郭強生

                                         from《留情末世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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