霞色的記憶盒子 
  < 第11集 >



     「那麼,我先回去了。」接過堯宗從身上脫下的長風衣,伊澤頭頸前傾,嘴角微
   揚,正欲轉身離去;忽又想起什麼似地回過頭來,對他深愛的人投以一個悠然淺笑
   :「今早忘了對您說,真抱歉。」眼睫倏忽一落:「恭禧您了。」

     「伊澤。」他瞥見那吻過他唇的犀薄唇瓣開闔,足以激起自己強烈心跳的低沈嗓
   音傳來,極輕,卻重重擊在他心上:「你愛我嗎?」

     視覺焦點反射性飄了開去,嘴上不自主繼續:「佐野家是名門望族,真理子小姐
   又是您的青梅竹馬,她的學識與賢慧是東京上流社交界早有風評的;這樁婚事不失
   為門當戶對,天作之合…」

     「伊澤!」一雙手強有力抓住伊澤的臂膀,近乎粗暴地,他聽見從來平穩冷靜的
   男低音低吼:「你愛不愛我?」

     伊澤別過頭去,嘴角一抹笑行將崩潰;堯宗旋起右手扳過他臉,迫使對方面對自
   己:「看著我!」

     伊澤正面迎上堯宗勢將噴火的雙眼,情感的狂濤頓時將他從頭到腳淋透,眼裡衝
   進一股熱流;卻仍兀自咬牙強忍,不使情緒決堤:「是的,我深愛著您,愛到連我
   自己也覺得可怕的地步,但那又如何呢?我能將自己對您的感情公諸於世嗎?我能
   為您在眾人面前披嫁紗嗎?我能為您生出富士見銀行的繼承人嗎?我什麼也不能為
   您做,什麼也不能給您,我的愛只能為您帶來痛苦與危險…」

     依舊輕柔的男高音裡,堅韌與深沈的痛楚交錯糾纏。「我個人不足惜,可是您的
   名聲、富士見銀行的地位與前途不可不慮。太平洋戰爭尚未結束,百業蕭條;銀行
   若有個萬一,多年的根基毀於一旦,您的社會地位與信譽勢將崩潰,多少家庭更會
   因此頓失依靠…這許許多多,皆都肇因於我對您一己之私的愛情,您要我如何自處?」

     正因太清楚堯宗的個性;明知會重重刺傷對方,伊澤卻不得不說出這樣的話。這
   是一種威脅吧?伊澤在心底這樣指責自己;身為銀行總裁,世家的繼承人,堯宗背
   負的義務與責任已經夠多了,自己不但不思為對方分勞,反而把更多更重的負擔壓
   在他肩上,甚至以己身為迫,要他向現實屈服。

     如果可以,誰不想一輩子與自己心愛的人常相廝守?但比起讓他眼見所愛之人另
   娶他人,他更不願見到對方玉石俱焚,人生、家族、事業毀於一旦。他寧願對方討
   厭他甚至恨他,只要能守護住他的世界…

     這也是自己唯一能為他做的。

     堯宗定定注視眼前令他憐愛不止的纖弱身影,彷彿站在他面前的是另外一個人;
   總是沈默而完美地做好自己交代的每一份工作,總是偎在自己的肩頭像隻馴服的波
   斯貓,總是用甜甜的男高音吟頌拜倫的情詩如醉…此時卻絲毫不差洞悉自己潛意識
   中,連自己也尚未察覺的隱藏意圖,就像在嚴厲指責自己的罔顧現實、失去理智。

     他知道伊澤下一句話會說什麼,依他的個性,他一定會…

     「伊澤,你曾說過你要對命運、對我俯首稱臣;現在,身為你命運主人的我要對
   你下一道命令:」堯宗深吸一口氣,彷彿等待宣判的是自己而非伊澤,「無論發生
   什麼事,你都必須永遠跟在我身邊。」

     伊澤看著堯宗再認真不過的眼睛,一陣好笑和痛楚猛地同時襲上心頭;非常明白
   這已經是他對現實最大的讓步,卻突然覺得令自己崇拜敬畏的他,有時竟天真得像
   個孩子。都這種時候了,還說什麼永遠…

     他投進堯宗懷中,雙手緊緊攀住對方的肩頭,一邊搖頭笑著一邊眼淚直淌;很想
   告訴對方:「那是不可能的。」普通男女都不能侈言如此,何況他們?

     伊澤卻怎樣也說不出口。

     堯宗緊抱懷裡微顫的身軀,彷彿想極力說服自己,那是伊澤給他最深的應允;細
   纖的髮絲拂在鼻尖,頸際傳來熟悉的甜香,像薰衣草混著玫瑰花蕾,柔軟溫暖的身
   子有著真實的質量,卻是一握即碎的孱弱。

     何時會從掌中佚失呢?雖然盡全身之力擁在懷中,雖然確實感覺到對方身體的溫
   度與線條;卻莫名覺得,世上再也沒有東西比靠在胸口的人更加不可確定。

     此時也只能擁著,只能相信。



     布拉姆斯第一號奏鳴曲,大提琴沈鬱的線條從冬日冰結的空氣中深深刻畫而過,
   命運的強大力量不斷襲來,宿命躍動著 E小調的悲劇感,像要把心重重、慢慢磨碎。

     「戀人們啊!互相緊貼而滿足的人啊!

       我想問你們的是,我們人類存在的問題。

       當你們不分離時緊緊抓住對方,能證明什麼嗎?

       看吧!我的雙手。右手與左手開始觸摸,

       注意彼此的存在——雙手疲憊不堪的臉,

       並安慰其勞累。

       如此一來,不僅是微小的東西,

       連我自己的存在都能清楚地感覺到。

       但是這種事情,這種自我的『存在』,誰又敢說出來呢?

       戀人們啊!當你們彼此醉心歡喜時,哭喊出

      『再往上就不存在了,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心情高漲的人啊!

       如葡萄的豐年般,在愛撫的手下,越來越豐富成熟的人啊!

       只為了熱衷的愛人這個理由經常失去理智的人啊!

       我想問你們的是,我們人類到底是什麼東西?

       我知道的是——

       你們發覺接觸的是不屬於這個世界的幸福,乃是由於愛撫停止了時間。

       為了確保你們這些溫柔者愛的場所,

       必須令人覺得那裡可以純粹地持續下去。

       這樣你們只能期待那由擁抱而來,微乎其微的永遠…」


     堯宗走向獨自佇立在落地大窗前的身影,從後面一把握住對方的腰,順勢讓他倒
   入自己懷中,唸誦詩句的男高音驀地頓止。

     「別念那麼憂傷的句子,」男低音響自緊貼伊澤脊骨的,厚實的胸膛。「不該放
   布拉姆斯的。」

     伊澤搖搖頭,眼眸低垂,任脖頸倚在那個他再熟悉不過的肩上,感覺一雙有力的
   臂膀輕而牢環住自己。他把手覆上對方置於他身前,略帶小麥色交疊的雙手;深深
   將海洋色的呼吸充溢胸腔。再緊一點吧,啊,把我握碎,化成塵灰、化成風,一滴
   不剩揉進您懷裡,那微乎其微的永遠…

     訂婚式當天的情況不由自主在腦中重複放映。




  < 後記 >


     因為上一篇的份量比較少,所以決定提早貼。一方面也是因為…大家都很好奇伊
   澤在堯宗面前會有什麼反應吧?不過,Miyako的無責任大預告裡,伊澤的苦日子還
   在後頭哩!(呵呵,伊澤的痛苦就是我的快樂…反正也沒有伊澤迷會來打我…)
   其實是因為我正在逃避寫某個東東,什麼東東呢?看下去就知道^^

     布拉姆斯第一號大提琴與鋼琴奏鳴曲,我這裡有一個非常美麗,清風也很喜歡的
   版本:Artur Rubinstein(鋼琴)與 Gregor Piatigorsky(大提琴)很高貴喔,
   不過因為魯賓斯坦是大師,所以有點搶,但Piatigorsky也很厲害,屬於五0年代
   的名家級人物。

     至於伊澤頌唸的詩,出於里爾克「杜英諾悲歌」中的第二悲歌。他是本世紀初的
   存在主義詩人,很多哲學家(如海德格)都很喜歡他的詩,他的詩中揭示了存在的
   奧秘。桂冠有出里爾克的詩集,但我覺得那個翻譯差強人意,反而不如新潮社(不
   是志文喔)「里爾克語錄」那個從日文翻過來的版本優美(雖然只有部份),所以
   我用的反而是那個版。

     關於柳戲雨道友提出的問題:「堯宗為何要親口跟伊澤說?」一方面戲雨說得沒
   錯,即使包著糖衣,毒藥仍是毒藥。堯宗不願意用美好的東西掩飾它,這不符合他
   的個性。再者,若不由他親口告訴伊澤,他會覺得是自己在逃避,把痛苦都丟給伊
   澤一個人;所以他要親自告訴伊澤,和伊澤一起承受這個痛苦的事實。

    (這算不算洩漏商業機密?^^)

     可是,我還是很喜歡伊澤,真的。




                  正在聽「海上絲路」伽羅中「安敦」的Miyako

                      (應該知道那是PIPI中玉×璣的音樂吧?)

                                        1998.8.3 pm10:48


*****

     不變的,是我血液裡的特質,和對你的愛。

                                  --斷簡殘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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