霞色的記憶盒子--第1集

  霞色的記憶盒子

  < 第一集 >



       「伊澤，今天幾號了？」

       「二十二日星期天，老爺。」

       「準備一下，我要去『那裡』。」

       「今天是圭少爺和守村先生搬進去的日子呀。」

       「我知道。」


       如果站在富士見銀行前任當家桐院堯宗面前，任誰也不會相信他今年已經八十一
   歲了。據守村悠季的回憶，當他第一次見到這位老先生時，腦海裡霎時浮現的形象是：
   「小公子」中的頑固貴族老爺爺。

       現在這位老爺爺正緩緩步下黑色朋馳轎車，撐著英國紳士風的精緻手杖，行動竟
   尚稱靈活，令人不禁開始想像，他年輕的時候究竟有多麼精明幹練，活力十足。踏上
   三層煉瓦的階梯，桐院堯宗這才驚覺，自己已經五十年沒有踏進這幢洋館了。「這麼
   久沒來了嗎？」還這樣在心中自問了一句；隨著這個問號升起的，是一陣莫名的愧疚。

       身處玄關的堯宗遲疑了三秒鐘，才回過頭去，把眼光落在三合土牆壁上的等身大
   肖像畫。畫中人端整秀麗，擁有一副纖細卻堅毅的臉龐，身穿剪裁合身的深赭色西服
   ，用溫柔的微笑凝望駐足畫前的每一個人。那微笑隱隱透露寂寞，像在等待些什麼，
   用一種近乎絕望的心情…就像是畫中人發出的光芒對老人太過耀眼似地，堯宗瞇起皺
   紋滿佈的眼眶。

     「你在怨我嗎？是許久未來了。」他微微啟口，彷彿用沒人聽得見的聲音，嘆息般
   輕喚：「光…」

     只一瞬，他移開眼睛，注視身前的兩個人。站在孫子桐之院圭身邊的，不消說就是
  「守村悠季」了。

     「守村」瑟縮站立一旁，白淨臉上一雙眸子異樣清澈，卻顯露畏懼。堯宗心底抽動
   一下，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深色檜木地板隨著腳步發出細微的嘎吱聲，空氣裡飄盪著那種久無人居的房子特有
   的清冷氣味，因為受到悉心照料，霉味倒是沒有的。堯宗巡禮一般踏過，熟稔又陌生
   的氛圍恍如隔世，令人懷念卻又早已遺忘。

     細緻雕花的樓梯扶手，篩過絲絲陽光的百葉窗，異國貴族風情的單腳小圓桌，昏黃
   如晚霞顏色的記憶重新開啟，埋藏已久的身影依稀再現。

    「呃…只有我做的鄉下味道手握飯，若您…不嫌棄的話…」

    「很好吃的，祖父大人。」

     兩個年輕孩子的對話瞬間將他拉回現實，守村偏過頭去看了桐之院一眼。

     雖只短短一瞬，堯宗銳利的眼睛卻已捕捉到那個眼神中蘊含的情感；除了表面上帶
   些害羞的微嗔情緒，其中隱藏更深的，是全心的傾慕、信賴與憐惜，以及無悔無怨的
   柔情。

     自己也曾被這種眼神注視過…


     步出位於富士見三丁目的昭和初期洋館，大門前的棗樹搖擺枝葉窸窣，堯宗停下腳
   步，輕拂臉龐的嫩芽如同怯生生的親吻，流轉即逝。

     那應該是欣喜不已的，迎接的吻，也是依依不捨的，道別的吻。

     「漂亮又溫柔的孩子。」

     伊澤沒有答話，只微微頷首。


     伊澤一面發動車子一面說著：「守村先生真是有心人。」

     堯宗不作聲，等待對方接下來的話。

     伊澤接著說：「在樓梯口的小桌上，守村先生放了些今天吃的黑輪、握飯之類，還
   有茶水，說是供奉哥哥。」

     堯宗老人從後照鏡裡望著伊澤，看不清眼中的情緒。

     「因為他覺得，哥哥是那裡的主人。」

     靜默中，兩旁並木道光影交織，不斷從車窗上掠過，輕拂如紗。

     「人老了，忘掉的事比記得的多。」

     的確，太久了，久到忘記活著何謂，忘記一些無關緊要，卻又十分重要的事。


     塵封的記憶盒子有遲暮的顏色。堯宗沒有想過，在他五十年前步出種著棗樹的大門
   後，還有重開記憶的一天。踏在檜木樓梯上的腳步微響，扶著雕刻精細的花梨木扶手
   緩緩步下，澄澈美麗的眼眸中有喜悅與寂寞…


     他打開長久乏人問津的唱片櫃玻璃門，挑出一片三十三轉LP，緩緩移動腳步走向老
   式留聲機。有點年代的東西了，卻仍看得出是血統優良之物。唱針輕巧地在旋轉的黑
   色圓盤上滑移，溫柔撫觸下樂聲流洩，微紅氤氳的空氣中迆邐流轉。


     「你看到了嗎？死亡的天使正揮動著閃亮的翅膀朝我們飛來，並以祂金色的雙翼載
   著我們飛向永恆的喜樂。在那兒，所有的憂傷皆會消失，幸福與喜悅將會在那裡展開
   ，那正是不朽愛情的喜悅。」

     阿伊達恍惚神智下甜美的歌聲預告死亡的降臨，當她幸福又哀傷地唱出：「喔，塵
   世，再會吧——再會了，淚水的深淵…」堯宗突然發現自己乾枯的面頰上憑空多出兩
   道濕熱的感觸…


< 第二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