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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元江绝地大军溃败

第三章  中缅第一次大战

第五章  中缅第二次大战

第六章  胜利带给我们撤退

附录一

附录二

「异域」重印校稿後记



在一个旅客并不多的一家酒店中,记者遇见了本文中的邓克保先生,他是记者读大学时的同窗,我们在千里异乡相逢,共诉别後景况,叹年华如水,相对唏嘘。但在互相明了对方现在的工作後,记者便请他谈一点中缅边区的事情。他是一位中级军官,这次正从香港办完了某一件事,重返中缅边区的归途之中。他谈到痛心处,那位中年的游击战士,不禁泪流满面。一连几夜,月光如水,但他却深闭门窗,他对记者说:「我们最怕月光,在游击区,看见月光,便想起大陆上的家。在自由区,看见月光,又想起游击区里荷枪作战的兄弟姐妹!」记者将他的谈话速记下来,并整理完竣。在他动身的前两天,我们闭窗对酌,记者拿出来问他可否发表,他怆然不语,後来他即加以删正,他虽十一年之久未曾提笔,写字时略有困难,但文思仍然流畅。他改了两天两夜,删了不少,也加了不少,然後应记者之请,签上一个名字-邓克保,这是一个假名,是一个战死在他身畔的亡友名字,而他自己的名字,他不愿公开,他对记者说:「我们战死,便与草木同朽。我们战胜,便回到故土,如此而已!」此稿到台北时,邓克保先生恐怕已重入边区。


第一章  元江绝地大军溃败


现在,我在曼谷,这里是一个升平世界,在一个四十年来都一直过著战乱生活的中国人看来,升平的地方,便是天堂,而我却不能在天堂久留,我要向北走,跳进一个和这二十世纪豪华享受迥然相异的原始丛林中,那里充满毒蛇、猛虎、蚂蝗、毒蚊、疟疾和瘴气,没有音乐,没有报纸,也没有医药。我的伙伴在那里,那些伙伴中,有大学教授,有尚在襁褓中的婴儿,有华侨青年男女,也有百战不屈的老兵。他们大多数没有鞋子,大多数身染疾病,病发时就躺倒地上呻吟,等病过去後再继续工作。世界上再也没有比我们更需要祖国的了。然而祖国在那里?我们像孩子一样的需要关怀,需要疼爱,但我们得到的只是冷寞,我们像一群弃儿似的,在原始森林中,含著眼泪和共产党搏斗。我就要回那里去,我不知道我能活到什麽时候,我一个人独处的时候,便感觉到孤单软弱,但伙伴们却有一种别人不能了解的力量,使我们在愤怒哀怨中茁壮,这种力量,别人是根本无法了解的,所以缅甸人和共产党都以为他们可以困死我们和打死我们,却不知道越困越打越大,现在,他们改变策略,采取东西夹攻,但他们还是要失败的。因为他们不了解我们的力量因何而生和我们的力量何在。

在那一块比台湾大三倍的土地上,已洒遍了中国儿女的鲜血,我想不出祖国为什麽忍心遗弃我们,但这件事情是太大了,我只谈一些可能忍受得住的,「飘」上的女主角郝思嘉有一句话:「等我忍受得住的时候,我再好好的想一想!」我不能说我现在已忍受得住,每当我一想到我追随孤军,从昆明撤退到边区打天下,以及现在的苦斗,那些惨死在共产党,惨死在缅甸军,惨死在毒蛇口中的伙伴们的脸,就浮到眼前,我便连心都缩成一团,我不为我自己说什麽,多少比我道德学问高的都牺牲了,我只为我的伙伴们说出我所能够说的,那要从民国三十八年开始。。


第三章  中缅第一次大战


第一节  丧权辱国

我们在缅甸的国土上,成立中国军事司令部,自问多少有点说不过去,但是却至少有三点理由,可以使我们稍为感安慰。第一,我们是一支溃败後的孤军,在人道和友情上,我们有权向我们的兄弟之邦要求暂避风雨。第二,小猛棒一带本是一个三不管的地带,缅甸最前线的官员只驻到大其力,再往东便是土司,部落,和华侨力量了。第三,至今为止,那里还是一个三不管的地方,共产党所以在去年匆匆的,丧权辱国的和缅甸「划界订约」,就是企图明确的显示出来我们侵占了缅甸的国土,作为消灭我们和控告我们的法律根据,其实,那里万山重叠。森林蔽日,边界很难一时划清,我们是中华民国的部队,在中华民国没有和缅甸划界以前,我们不承认任何人有这种权力。何人有这种权力。

那时,我们的实力不足一千人,膨胀为一千五六百人,我不能不特别提出谭忠副团长领导二七八团撤退的情形,和我们在三岛时所听的略有不同。原来,他们的团长某某某是一直和他们一道行动的,可是因为他的妻子很早的时候便飞到台湾的缘故,到了小猛棒之後,他第一件事便是出卖他部下手中的枪械,共产党用血的代价都没有夺去兄弟们的武器,他却轻轻的卖给土人了,把卖得的钱换成金条後,正色的对他的副团长谭忠说-「我要先到台湾去,部队你指挥,我会请飞机来接你们!」

就这样的,某某某悄悄的,毫无牵挂的走了,我不知道他还有甚麽面目重见我们弟兄,也不知道他的金条-那是最敬爱他的部下们的血,能用到几时?但我得特别提到谭忠副团长,在那种只要再往前走二十分钟,便可进入泰国和某某某一样的享受舒服安全生活的关头下,他却愿留下来受苦,而且甘愿屈居副职,是一个低徊仰慕的好男儿,他现在那里呢? 我不知道,听说他在台中,又听说在嘉义,啊,当我们队伍强大起来的时候,却又有人管了,管的结果便是现在的局面,立过血汗功劳的弟兄大批投闲置散,我们还有甚麽可以再多说的呢?只有苍天知道我们在缅边还有何求?甚麽是名?甚麽是权?我希望我有一天能再看到谭忠副团长,我们的伙伴中,有三分之一是他的部下

复兴部队当时的编制是这样的-

李国辉-复兴部队总指挥兼七零九团团长

谭忠-复兴部队副总指挥兼二七八团团长

陈龙-特务大队长马守一-搜索大队长

张伟成-独立第一支队支队长

蒙保业-独立第二支队支队长

石炳麟-独立第三支队支队长

在复兴部队组训完成的时候,我们已经扩充到三千人,这应该归功於「马帮」华侨,我想我必须说明一点,这种从前根本没有听过的「马帮」,是孤军所以能成长扩大的主要血输,没有「马帮」,孤军不但不能发展,恐怕还难立足。

远在清朝中叶,马帮便有了,云南边境一带的贫苦农民,为了求生,常常赶著一匹马或两匹马,比孤军还要艰苦的,成群结队的穿过丛林,越过山岭,到寮北和缅北山区里做点「货郎」一类的小本生意,他们贩卖药材,贩卖英国布疋和化妆品,更贩卖违法犯禁的鸦片烟,抗战时期,他们更贩卖枪枝弹药。我们只要闭上眼睛回想一下美国电影上那些西部拓荒者的面貌,便能构思出马帮弟兄的轮廓,他们跃马丛山,双手放枪,举杯高饮,充满了草莽英雄,义气招秋的悲壮气氛。虽然他们在山区中成家立业,他们的妻子多半是白夷的女孩子,但他们爱国思家之心,和豪迈慷慨之情,却依然是百年前遗风。全部马帮华侨大概有四万人至五万人,他们捐给我们医药,子弹,马匹,甚至,以马守一大队长为首,他率领了他们那些翻山越岭如履平地的子弟兵,自带马匹枪械,加入我们的队伍,从此,我们不但在缅边活下去,而且也生了根。

复兴部队设立在小猛棒一个教堂里面,我分明的记得,我们在教堂广场上升起青天白日国旗的那一场面,除了正值勤务的卫兵外,我们全体-包括眷属和小孩,一齐参加,国旗在军号声中,飘扬著,一点一点爬上竿头,从萨尔温江上晨雾中反射出的一道阳光,照著旗面,眷属们都默默的注视著,孩子们也把手举在他们光光的头上,我听到有人在啜泣,接著是全场大哭,国旗啊,看顾我们吧,我们又再度站在你的脚下。

李国辉将军的大孩子李竞成,今年该十二岁了吧,他便是在小猛榜降生的,李夫人唐与凤女士是政芬最要好朋友,他在怀著八九个月身孕的痛苦情形下,随著败军,越过千山水,他是眷属们的大姐,我说出这一件事,是希望大家知道,在小猛棒的一个月休养时间内,我们是安定的,一个七拚八凑,除了红药水,几乎其他甚麽医药都没有的卫生队,也跟著成立了。

在那时候,我们已和台北联络上,我们请求向我们空投,答覆是叫我们自己想办法,我们只好自己想办法了,为了不饿死,我们开始在山麓开荒屯田,为了取得枪械弹药,我们计划在整训完成之後,重返云南,向共军夺获。然而,苍天使我们不能有片刻安定,缅甸政府侦知我们孤军无援,而且,诚如托兆碰碑前哭唱的那一段:「内没有粮,外没有草」情形下,他们出动两倍於我们的国防军,向我们进击,使我们不得不展开缅境中一连串的战斗中的第一个战斗,我真不知道应该怎麽说法,我们这一群孤儿,刚脱离虎口,喘息甫定,便遇到咻咻狼群,使我们永不能获得喘息。

第二节  兄弟之邦

在缅军作战之前,曾经有过四次先礼後兵的谈判,我们不便对兄弟之邦的缅甸说甚麽,但由以後所发生的种种事实来看,我们至少可以说他们现在的这个政府,是由一群脑筋混沌,而又带著原始部落气习的人统治著,我们始终不了解他们为甚麽要消灭我们,我们像一条忠实的狗一样为他们守住後门,任何人都不能想像,一旦我们不存在,他们有甚麽力量阻挡中共的南下-中共用不著傻里傻气派兵的,只要把缅共武装起来就够了,而世界上却多的是这种箕豆相煎,怎不使人扼腕!

五月廿日,正是我们进驻小猛棒一个月的最後一天,缅甸国防军一连人进入一向没有任何武装部队的大其力,并立刻派人持函到小猛棒,要我们派员和他们谈判。

我们的首代表是复兴部队副参谋主任蒙振生,我也是代表之一,缅甸方面的是一位不知道叫甚麽名字的少校-这个少校应该是中缅两国的罪人,从他那种傲慢的地头蛇气质的态度上,我和蒙代表发现我们好像是前来请降而不是前来谈判,他不告诉我们他的名字,也不告诉我们他是不是缅甸政府的代表,我们简直是和一具暴跳如雷的留声机讲话,他发表了一篇指斥我们「行动荒谬」的言论外,像法官判决一件案子时那麽戏剧化的站起来宣布说-

「我代表缅甸政府通知你们,限你们十天之内,撤回你们的国土!」

我们一再向他请求延缓撤走的时间,他都听不进去,最後,蒙代表说-

「如果贵国逼我们太甚,我们只有战死在这里。」

「你们只有两小时的弹药!」他冷笑的说。

原来缅军已得到我们不但「援绝」,而且也「弹绝」的情报,我们怅然的告辞出来,深知道对一个没有人性教育而又有权势的人,只有实力才可使他低头,我们把结果报告李国辉将军,他知道战斗已不可避免了,刚刚安定下来布暑,不得不从新变更,第一个是把眷属送到泰国夜柿,这时候,孤军的危急处境,为当地华侨,和马帮华侨探知,啊,我想,世界上只有这两种东西是无孔不入的,一种是水银,一种恐怕就是华侨了,在繁华富强的英美,固然有中国人,在我们所处的荒蛮边区,也有中国人,而且是更爱国的中国人,小猛棒和大其力虽然是缅甸的城市,但只要到大街上走一趟,任何人都不会怀疑它不是中国乡镇,侨领马守一已率领武装弟兄组成搜索大队,而另一位侨领马鼎臣,他更为他祖国所抛弃的孤军,到处奔走呼吁,於是在泰国华侨协助下,运来大量我们最渴望的医药和子弹,我们永远感激他,他们帮助我们,除了危险外,没有其他好处,这才是真正的爱国者,可是,真正的爱国者的下场往往是令人叹息的,那当然是以後的事了。

第二次谈判在五月二十五日,我和蒙副参谋长再度和那位少校接触,他的态度依旧非常强硬,我们只好支吾f其词。第三次谈判在六月一日,那位少校的态度忽然变的和霭起来,他不但脸上有了笑容,而且还为我们拿出两杯茶和一些糖果,这种突变的态度使我们起了戒备,果然,他开始询问我们的兵力,武器,以及弹药等等,我想那个可怜的少校一定把中国人看成和他们缅甸军人一样的幼稚了,蒙代表当时便用一句话堵死了他的嘴,以致不欢而散。

「少校先生,这是军事机密,你是不是也可把贵军的配备情形告诉我们呢?」

第四次谈判在六月三日,大其力县长通知我们说,缅军要求我们派出更高级的代表,最好是李国辉将军亲自出席,去景栋和他们的团司令谈判,以便澈底解决,当时谁也料不到堂堂缅甸国防军连草寇都不如,李国辉将军是不能去的,我们便派了丁作诏先生和马鼎臣先生前往。

可是,就在丁马先生抵达景栋的当天,缅军便在景栋检查户口,把丁马二位先生和当地若干华侨领袖们,统统加以逮补,这种卑鄙的行动燃起了孤军的激动,有人主张立刻进军,有人主张异地为客,还是忍耐,於是,六月八日那一天,我们向缅军提出一个温和的照会,内容是-

一,请立即释放和谈代表。

二,声明中缅两国并非敌人。

三,我们决无领土野心,唯一的目的是回到自己的国土。

四,请不要采取敌对行动。

缅甸的覆是开始向大其力增援-三辆大卡车武器耀眼的国防军由景栋南驰,我们急迫的再提出第二个照会,缅甸的答覆则是用空军向我们的防地低飞侦察。

三天之後,就是三十九年六月十六日,缅军向小猛棒进发,经我们哨兵阻止,他们即行进攻,一场中缅大战,终於爆发。

第三节  没有第三条路

这一战从六月十六日,一直打到八月二十三日,孤军经过三个月的狼狈撤退,以残兵败将。迎击缅甸国防军,内心的恐惧和沈痛,每一小时都在增加,我们真正是到了进一步则生,退一步则死的地步。

在缅甸军向我们哨兵攻击的同时,他们另一团约两千人,配备最优良的英式武器,向猛果进攻,直趋原始森林的边缘,一举切断我们的归路,像铁剪一样,两片利刃,分别由南北两面,夹向小猛棒,当情报传来时,我们司令部的人相顾失色,这并不是赶我们回国,而是处心积虑的要消灭我们了,谈判不过只是碍眼法而已,这对我们的打击是很大的,尤其是,我们从没有和缅军作战过,不知道他们的战斗力如何,但,事已如此,除了胜利,便是战死,我们已没有第三条路可走了。

在这两个月的会战中,证明了缅甸人是英勇的,缅甸军队也同样的和我们骁勇善战,我们承认他们是第一流的对手,他们最後归於失败,以及以後所有进攻都归於失败的原因,在我们说,应该感谢他们军队风纪的败坏,他们没有不战胜我们的理由,可是却硬是失败了,我们从没有想到世界上还有比缅甸军风纪更败坏的军队了,他们对他们本国同胞,比对敌人还要惨无人性,蛮无理性,奸淫烧杀四个字每一样使我们这些外国人都忍不住发指,缅甸善良的老百姓在他们国防军的刺刀下贡献出金银饰物,缅甸良家妇女在他们国防军的拳打脚踢下哀号著被剥去衣服。-结果是,缅军像一条驶上了沙漠的独木舟,而我们这些异国的军队,却在缅甸人的协助响导下,反过来截断他们的退路,一批一批的把他们击毙和浮虏,一直到八月二十三日,他们承认失败为止。

和陆上攻势并进的,他们的空军也出动轰炸,孤军不得不撤出小猛棒,退入山区,但这不过是暂时现象,在躲过缅军的锐气之後,根据当地人的情报,我们重新反攻,由七零九团长张复生担任前敌总指挥,二七八团沈鸣寿的一个营和叶鼎的一个营担任防卫,陈良的一个营,和七零九团董亨恒的一个营,共两个营,担任突击,这几位营长,他们的英勇事迹和忠心耿耿,我想战史上应该记载他们的,中缅边区的反共大业,全建筑在他们这些钢筋上,虽然他们一直不为外人所知,但他们用血写下这篇史诗,却是真的啊!

六月二十八日,在缅军发动攻击十二天後,李国辉将军下令反攻,而缅甸政府也颁布全国总动员令,增援到一万馀人,预备入山搜索,而我们就在他大军未立定脚跟前行动,董亨恒营长率领他的四百多位弟兄,以类似跑步的速度,在山丛中七个小时急行军一百四十里,於拂晓时分到达猛果。这是没有声音的一战,那一夜,满天星斗,没有月亮,大地上清莹的像水晶塑的一样,四百多条黑影飞一般的迤逦前进,没有消息,没有火光,只有雨点般的脚步在响,当我们到达猛果时,缅军的硝兵已被从背後跃起的我们的第兄掐住脖子拖走了,董亨恒营长亲自在前面率队,占领该镇,在悲愤莫名的当地土人指导下,董营长率队冲进缅军团司令部,可是,他还是去迟了,当他冲进去的时候,那位缅军团长光著身子翻墙逃脱,热烘烘的被窝里裹缩著一个赤身露体,战栗不已的白夷少女。

「我如果抓到他」,董营长愤怒的对我说,「我会当著那少女,唾他的脸!」

我们击溃缅军的这个团後,缅甸空军对我们的轰炸更为猛烈,於是,他们的空军总司令的座机被我们击中,总司令跳伞逃走,座机撞毁在景栋山上,这位总司令现在是缅甸政府国防部长,我想用不著说出他的名字了,虽然我们从不为己甚--当时如果我们要抓他,会抓住他的,但他迄今似乎都认为那一次被击落是他的奇耻大辱,我们不敢说他一直主张消灭我们是为了这一件恨事,不过,从那一次後,他对我们的仇视陡的增加,却是事实,我们不愿开罪任何一个人,环境却逼我们开罪,那叫我们如何是好?

趁著有利於孤军的形势,我们托土人带给缅军一个照会,吁请两点,一点是释放和谈代表,一点是不要再继续切断我们的退路,但缅军的答覆是痛骂我们「残忍」,责备我们发动「无耻的夜袭」,坚持一定要继续把重兵屯在森林边缘,最後警告我们这些「残馀」说,他们将在七月五日,堂堂正正发动总攻,这答覆使我们弟兄们悲愤发抖。

七月五日那一天的一早,缅军果然向我们攻击了,这一战的寿命只维持了四个小时,未到中午,便行结束,我们的收获是:一百多具缅军的尸首,四辆大卡车(大概就是大其力增援的那四辆),和被我们活捉的将近三百人缅军,而我们却只伤亡十一个弟兄--他们为国战死在万里外的外国国土上,骨灰现在供在我们孤军的忠烈祠里。

第四节  祖国的军队

从七月五日到八月五日,一个月间,双方成胶著状态,可是,到了八月五日,缅军政府颁布他们举国动员以来的总政击令,我们才第一次尝到猛烈炮火滋味,在缅军总攻击後不久,孤军便撤出猛果,接著再撤出公路线,向寮国边境丛出中退却,当退却时,大家回顾两个月来惨淡经营的基地,废於一旦,而前途比我们初来缅甸时还要渺茫,一旦退入丛山,又与瘴气毒蚊为伍,不知何日才能生还,大家更觉颓丧。

但是,在我们日暮途穷的时候,缅军仍穷追不舍,两门八一重炮和四挺三零机枪把我们团团围住,像向陷阱里投掷火球一样,集中炮火向我们轰击,以致弟兄们连头都抬不起来,中午之後,缅军攻势更猛,伤兵不断的抬下来,前卫受不住压迫,也逐渐向核心山头後撤——这是我们入缅以来情况最恶劣的一天,李国辉将军在一个被巨炮震撼得摇摇欲崩的山洞中召开紧急军事会议,商量应变,大家只有面面相觑,估计剩下的弹药已不能支持明天了。在那从洞口漏进来而又反射到各人身上的微弱阳光里,我看到一个个脸色苍白。

这时候,侨领马守一被哨兵领进来,他的衣服被沿途的荆棘撕破,鞋也裂开了大口,眼睛发直,一屁股坐下来,向我们报告噩耗,原来缅军已把大其力、小猛捧、猛果、阿卡等地所有的华侨,全加逮捕,无论男女,都横加拷打凌辱。缅军对他们的同胞,尚且那麽野蛮,现在,更何惜於中国人,我的毛发禁不住在根根的往上倒竖。

「李将军,」马守一先生嘶哑的叫,「你们是祖国的军队,救救我们,救救我们!」

李国辉将军沉痛的望著大家,我们自己已到死亡的边缘,那有力量伸出援手。最後,不知道是谁说了一句——

「我们没有弹药!」

「我可以供应!」马守一先生说,他保证天亮前可以向缅军或向泰国购买若干发,——他没有欺骗我们,在天黑後,他送来四千发子弹和一万缅甸盾,他匆匆的走了之後,我们军事会议仍没有结论,大家都知道,无论去救大其力华侨也好,或是我们孤军要活下去也好,必须先要摧毁缅军的巨炮和机枪,但这和老鼠决定要往猫脖子上挂铜铃一样,谁去作这件事?又怎麽作到这件事呢?最後,张复生副团长站起来,他愿率领敢死队包抄缅军背後,去毁灭那六尊使我们战栗的武器,在徵求那个营愿意前往的时候,第三营董亨恒营长应声举手。

「我也去!我跟你去!」我蓦然说。

「你不可以,你有妻子,老邓!」董亨恒营长阻止我。

「你也有妻子!」

他低下头,我在他脸上看到一种不祥的阴影。

天黑下来之後,在土人向导下,董营弟兄悄悄的撤出火线,向後山进发,中夜时分,忽然大雨倾盆,伸手不见五指,敢死队折向西南,再折向西,却想不到,缅军的一个营这时也正向我们背後包抄,两只迂的军队在狭小的山口猝遇,发生了使我们损失最惨重的一场恶战,董亨恒营长身中两枪,被伤风菌侵入创口,我们没有医药拯救他,两天後,他呼号著惨死在他那从夜柿仓促赶回来的妻子的怀抱里,遗下一个女儿,现在不知道她们流落在何方?第一连杨仲堂连长,当场被乱枪打死,葬身谷底,始终寻不著他的尸首,第七连连长和第九连连长也都战死,可惜我记不他们的名字了,但我相信他们的忠魂将和石建中将军在一起,为我们祝福。

第五节  惨胜

这一次遭遇战使我们第三营连长以上的官长全部殉难,队伍溃不成军,哀叫呼号之声,震动山谷,张复生副团长据守在一堆乱巨石後面,仰天大哭,这真是天绝我们了。但他在枪声稍息之际,大声命令未死的弟兄们,有排长的听排长指挥,有班长的听班长指挥,没有班长的各自为战,向敌人炮兵阵地进击。

「向前冲,我们死也要死在那里!」

张复生团长,他猛的跳起来,沿著水沟冲上去,一个伤亡惨重,被击溃的败军这时受到他英勇行动的感召,大家重新集结,把生命交给他的长官,向山崖猛扑,缅军的那一个营不得不节节撤退,於是,我们的弟兄,踏著血迹,跟了进去。

这是一场惨败後的大胜,我们攻进缅军的炮兵阵地後,把那两门八一重炮和四挺三零轻机枪毫无损伤的俘获到手,李国辉将军乃下令进攻大其力。现在,是我们拥有可怕的攻击武器,而缅军空无所有了,这种霎时间便把战局颠倒过来的事迹,今天谈起来,仍历历在目。

就是在这一仗之後,我们重新回到小猛捧,猛果,并进入大其力,阿卡。

在进入大其力後,缅甸国防军的复文来了,解释从前扣押丁作韶先生,马鼎臣先生,和逮捕华侨,都是政府的事,军方不知,务必原谅,并请求把被俘的缅军释放,对这种类似儿戏的外交文件,使我想到中日之战两广总督向日本索回军舰的稀奇往事,但我们从不逼人太甚,一共俘虏了将近六百位缅军,我们把他们集中起来,向他们报告我们的反共意义,和介绍他们认识共产党的本质,三天课程後,一个人发给他们一百盾,打发他们回去。

於是,缅军的第二个复文到了,那就是八月二十三日,他们声明同情我们的反共立场,但为了他们颜面,请我们务必离开公路线和撤出新占领的城市,其他可以一切照旧。这同情虽然来的太迟,我们仍然接受,第一个回合的大会战,就这样的结束。

这一场会战虽然是大获全胜,可是,我们提出的释放和谈代表的要,求缅甸只接受一半,他们把马鼎臣先生送回,郧把丁作韶先生继续扣押,那果然不是缅军的行动,而是缅甸政的行动,两国相争,不斩来使,对来使的有无礼貌,说明了那个统治集团是否有人类文明--因为,在原始部落里,来使往往会被煮得稀烂的。不过,他们虽然没有释放丁作韶先生,在我们突袭占领猛果的同时,把丁作韶先生,从景栋大牢中「请」了出来,专机送往眉苗。

眉曲相当於中国的卢山,是缅甸全国最优美的风景区,位於腊戌、曼里之间,在英治时,代是英国总督避暑的地方,现在则是缅甸总统和他的阁员们避暑的地方,有各式各样避暑山庄的建筑,安静的像一片真正的世外桃源。

当丁作诏先生最初被关住景栋大牢,他自分必,死所以,那一天,狱吏「请」他出来的时候,他感觉到无比的伤恸,便偷偷的用一个破纸条,写给李国辉将军几句话,「国辉乡兄:千万不要缴械,千万不要投降,弟命已矣,盼兄等坚定,死亦瞑目!」——这纸条从牢中传出,辗转到李国辉将军手上时,我们已进入大其力,但我们却永记於心,以後,每当情况危急的时候,我们就想起那纸条--弟兄们戏称之为「衣带诏」的那张纸条,便会觉得生气陡的勃蓬,现在,丁作韶先生,也随著老长官老伙伴离我们而去了,听说他在成功大学担任训导长,我想,他,还有他的共患难的夫人胡庆蓉女士,会一直念著我们,只是,见面却不容易了。

丁作韶先生在眉苗被软禁了一年零两个月,在这一年零两个月中,事後丁先生告诉我,他受到的待遇,成为我们孤军奋斗的寒暑表,当我们战胜时,他的饮食就好起来,猪排、牛排、咖啡、水果,而且可以到眉苗公园散步,眉苗市长也设宴招待,也为我们的反共大业举杯。可是,当孤军战事不利的时候,猪排没有了,牛排没有了,咖啡没有了,水果也没有了,而且不准走出房门一步,偶尔探一探头,便会遭到昨天还婢膝奴颜的警卫们的喝止。丁作韶先生告诉我们,最使他痛苦的一件事是,当孤军反攻云南,节节胜利的那一段时期内,他几乎是天天参加宴会的。可是,在孤军开始撤退的那一天,他却立刻被从宴会席上拖下来,啊,祖国,你强大吧,强大吧!

第六节  全城一空

六 八月末旬,我们在缅军大批给养和车辆的供应下,由大其力撤退,这是一个悲壮的军事行动,大其力那个有两千多户人家的县城,是缅泰边境最大的一个都市,可是,当我们撤退时,全城却顿成一空,住民们恐惧缅军的黟蛮报复,华侨统统渡河到泰国夜柿去了,白夷人则统统跟著我们撤退,这些在血统上可以溯源出来是中国人的白夷男女老幼,杂在孤军中,抛弃了他们的房屋店铺,当天色黄昏,大家撤退完竣的时候,我一个人孤独的徜徉在那凄凉的没有灯光的大其力黄土狭街上,面对著无穷的死寂,使我想到三国时代刘备的襄阳撤退,历史是不骗人的,人民和我们在一起,这应是我们在战胜後仍不得不吐出战利品所激起的愤怒中的唯一安慰。

我们第一步先撤退到小猛捧,在这个小小平原上,孤军停留了一个月,九月间,我们进入猛撒,把猛撒作为复兴部队的基地,猛撒比小猛捧要好的多,是一个拥有四十几个村庄的大盆地,在四周都是插天的高山峻峰中间,我们在那里停留了半年,半年的安定生活,在我们这满是创伤的伙伴们看来,真是一个奇迹,而且也使孤军有一个较长时间的整训,我们必需感谢上苍,这半年时间对我们是太重要了,一则使弟兄们得到一个澈底的休息,一则是,我们成立了干部训练班,使我们日渐扩大的部队,有充份得力的干部,这是必要的,因为我们不久就扩充到两万人。训练班的教育长是何永年,副教育长是苏振声,学员两百多人,他们来自部队、华侨和当地的白夷,每期三个月,一共训练了两期

然而,民国卅九年十月十二日,缅甸空军却突然向猛撒作一次破坏君子协定的无耻的偷袭,那一天中午,大家刚放下碗筷,便听到隆隆的机声,接著便是疯狂般的轰炸。我们不知道是上苍保佑我们,还是缅军训练不够,这次轰炸的结果只炸死了一条水牛,使我们孤军不得不赔出一笔钱给牛主。第二天,我们向景栋缅军提出抗议,缅军的答覆来了,在覆文中,他们说——

「盼望你们早日反攻大陆,一切粮食、车辆,我们可完全供应!」

但他们却没有提到我们抗议的主题轰炸这回事,好像根本没有发生过什麽似的,大家传递的看著,啼笑皆非。


第五章  中缅第二次大战


第一节  杨二小姐

在缅甸国防军二度向我们猛攻,一场以萨尔温江为中心的惨烈大战发生之前,我们的游击区域,已有台湾三倍大的面积,孤军作为两万馀大军的主干,我们获得暴风雨前夕的喘息。

我想在叙述萨尔温江大战之前,介绍几位伙伴。他们在那蛮荒的边区,为国家立下汗马功劳。他们不会重视我的介绍的,他们只是为了自由而战,而不是为了博得令名,但我怀念他们。我不告诉你现在仍活跃在边区的英雄,那可能涉嫌互相标榜,我只告诉你那些现在在台湾的,或是已战死的,他们的可歌可泣的事情。

我永远怀念马力坝的那唯一的女英雄杨二小姐。我还是在邦桑撤退时在担架上见到她的,但她的印象却留在我脑海里,随著日月的增加,而更清晰。她那时刚从泰国购买枪械归来,和政芬在夜柿相识,而且迅速的结拜为乾姐妹。那一天中午,我在一棵遮不住太阳的椰子树底下,正被苍蝇困扰,却听到躺满了一地的伙伴们发出一阵欢呼,在大道上冲天的飞尘中,一个头上裹著红巾的女孩子驰马而至,她身後追随著七个骑著川马的彪形大汉,跑到我们跟前时,她紧勒住缰绳,那匹雪白的战马嘶鸣著仰起前蹄,几乎人立起来,她向那些高叫她「二小姐」的弟兄扬鞭问-

「你们这里有没有邓克保?」

我们是这样的见了面。她跳下坐骑,就坐在石子地上向我报告政芬和孩子们的消息。她的面庞飞红的像一张孩子的脸,两个大眼睛,和那两排细而小的贝壳般的牙齿,使我蓦然的想起美国西部电影中那些美丽绝伦的女盗。我怀疑那山峦重叠里的风沙和雨季後特别显得毒烈的太阳,为什麽没有把她晒黑。她似乎不像英雄,而像一个电影明星在拍战争电影,我把我的想法告诉她。

「我只是一个野丫头!」她脱掉她的红巾。

「听你的口音,好是云南人。」

「不,我是马力坝人,马力坝归缅甸管。」

「不,我是马力坝人,马力坝归缅甸管。」 但她承认她是中国人。一股兄妹之情使我永远关心她。她那娇小身躯可以抱著马腹奔驰百里,且双手可以开枪,百发百中。在我们谈话时,弟兄们蜂涌四周,要求她表演给大家看,她站起来,霎那间,当两个比人头还大的椰子随著枪声在一百公尺外另一棵椰子树上掉下来时,我们还没有看清楚她是怎麽一回事

这一位一年四季围著红头巾,穿著美军夹克的双枪女郎,李弥将军委她为独立第三十四支队司令,她大发脾气。因为她手下有三百多健儿听她指挥,她希望的是纵队司令。民国四十一年春天,萨尔温江大战初起的时候,她率部从马力坝星夜向猛撒增援,在景栋以北的丛林里,中了缅甸的埋伏被俘,从此没有她的下文,是生是死,我们不知道。而缅甸国防军对俘虏的残无人道,使我和我的妻子,为她作过多少祈祷。上天把这麽沉重的报国救民大任,加到一个还没有出嫁的弱女子肩上,使人想到法国的圣女贞德。上帝,上帝,祝福她吧。

第二节  史庆勋

史庆勋,这位河南籍的壮士,他拥有一位云南籍美丽妻子,夫妻两个跃马滇边,达五年之久。他的历史是平凡的,曾经在五十三军当过连长,退伍下来後,在开封做小本生意。我们不能想像一个沙场英雄会低声下气和顾主争蝇头小利,所以他赔了个净光。在走头无路的时候,他遇到那几乎全是河南人组成的孤军,便带著他的六十岁的母亲,参加那充满了乡音的战斗行列。辗转到云南後,大军溃败,她和母亲盲目的逃向腾冲。

在腾冲,他结识了那时才十八岁,後来成了他妻子的林永兰。他们结识经过和小说上写的一样传奇。林永兰是房东的女儿,正在腾冲中学读书。胆子比斗还大,可是和见了女孩子却面红心跳的史庆勋朝夕相遇,渐渐发生爱情-所谓爱情,史庆勋事後告诉我,只是他天天在他母亲敬的佛像前跪下祷告:「我要能娶她为妻,一定为你重装金身!」一直到他们订婚的前夕,他没有和她说过一句话。而在订婚後,双方家长鼓励他们去照像馆照相时,他的舌头却像被钉到下颚上一样的怎麽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婚後不久,共产党便占领腾冲。史庆勋想安安静静的过下去,就在万里外的异乡,了此一生。可是,共产党区政府要他去登记,因为他作过国军的军官,他只好登记了,而且接受每天早上前往报到的约束,和接受种种讪笑讥问的羞辱。但共产党在政策上是要消灭任何被怀疑的人的,越是忍受折磨的人,越引起他们的严重注意--他们想:他为什麽要忍受?是不是包藏祸心?最後一次报到时,史庆勋和一批过去在政府任过职务的人们,被关进了拘留所,林永兰黑夜混过那些被美色迷了心的看守人员的耳目,把牢门打开,一场自共军进入腾冲第一次囚犯暴动,和闻讯仓促起事的我方地下工作人员,配合在一起,且战且走,向卡瓦山退去。

史庆勋和他的娇妻就这样的成为三百人以上战士的首领。他自封为救国军总司令,专杀共产党徒。民国四十一年夏天,他一个人潜入腾冲,把他那饥寒交迫的老母背出来,独行二百里,背到永恩。作母亲的在儿子背上不断哭泣,泪眼透了他的双肩,他像安慰孩子似的安慰他的母亲,因为他的母亲坚持著不肯再走。

「我会连累你的,儿子,」老人涕泪横流的说,「你快逃吧,史家靠你传宗接代,媳妇能早生一个孙子,我死也高兴了。」

「妈,你再噜苏我就跳到涧里摔死!」作儿子的恐吓。

但是,等他再潜入腾冲东乡陈家村接他的岳父母时,消息走漏,一排共军团团围住,他和他的太太仓促应战,掩护二老突围,结果是二老战死,剩下两人大哭著落荒去,在山坳那里,回首东顾,岳家的村庄火光冲天,已被共产党纵火焚烧。

史庆勋和他那在婚前见了□都要发抖的妻子,都成了射击名手,可以双手击中百步外摇曳的烛心。他膀臂上刺著自已的姓名,以及「反共抗俄」四个大字,和水手们骄傲他们的刺花一样,他每杀一个共产党,便在他臂上刺下一个五星。

「你应该隐藏自己。」我常劝告他。

「大丈夫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明人不作暗事!」

然而,就在萨尔温江之战的前夕,他和他的妻子,以及十几个部下,在长胜村里,被共产党伪装的村民们用渗有迷药的酒灌醉,押送腾冲,在十字街头执行枪决。他们夫妻是面对面被一枪穿过脑子的。我不知道他临死时流过眼泪没有。他没有为他的母亲生下一个孩子。而他们的母亲,那想念儿子几乎双目全盲的老婆婆,虽然所有的伙伴都向她发誓,史庆勋已到台湾去了,她也相信上天不会断绝史家的後代,但她仍是天天哭。啊!她现在孤苦的住在夜柿,伙伴们都回台湾,我不知道还有谁会照顾她。

第三节  李泰兴

多数英雄都已战死,只有李泰兴还活在人世,这大概是上帝见怜。他是在四国会议後撤退到台湾的。这一位名震滇西的传奇人物,无论他的内心,或他的行动,都是典型的怪杰。然而,造成他那种怪杰性格的,却是血泪的代价,和一个诗人故意蓬头垢面不同,他不是为了怪而怪,而是惨痛的历史使他那纯孝的天性,有时候竟会变成杀人魔王。

李泰兴的双亲早亡,留下无依无靠的母子二人,靠著给人缝纫和拣些山柴出卖度日。就在他十六岁的那一年,在镇康赶街子上。「赶街子」,江南一带叫「集」,黄河流域一带叫「会」。每逢阴历初一十五两天,四面八方的商旅,东边来自昆明,西边来自仰光,齐集镇康,店铺林立,万头钻动。他和他自幼就在一起玩耍的女伴-我们没有办法称她为「女朋友,在那个风气闭塞的滇西,太洋化的名词,似乎不太符合实际。实际上李泰兴和他那邻居女孩子赶了十里夜路,在天亮前赶到镇康,觅了一块接近十字街口的屋檐,摆下摊子,搬出他们的商品,村上妇女们绣的枕头及布鞋,和他母亲手纺的白粗布,以及加过工,用石灰染成,粗陋不堪的印花布等等。和武侠小说上描绘的一样,大约上什十点钟左右,几个地头蛇众星捧月似的捧著一位警察前来通知他,要他快一点搬走。

「我们一早占的!」女伴抗议说。

「我的小心肝娘儿,」一个流氓说,「我一年前便占下了。」

他们并没有继续调戏他的女伴,但他们却把地摊上的东西统统摔到大街上,恁来往的人踏践,和顺手牵羊的偷去。十六岁,只能算是一个孩子,他不明白他为什麽被虐待。他向警察求救,警察却责备他扰乱治安。他哭了,抓住一个最凶顽的人拚命。结果是可想而知的,在被暴打一顿之後,他被带进警察局,关到第二天,他的母亲由女伴扶著,赶到城里,哭哭啼啼的向警察叩头请,才放了出来。

李泰兴是这样的被逼成匪。他和史庆勋一样,背了母亲,漏夜逃到缅甸,落草为寇。在当了土匪後,不到三年,那就是说,他还不到二十岁,便拥有为数四百的人枪,成为云南一支最大的悍盗,专劫「赶街子」。被虐待的痛苦,养成他杀人不眨眼的性格,我们伙伴中没有比李泰兴杀人更多的了,那些过去欺侮他的地头蛇全都抖成一团的死在他的双枪下。他捉住他们,在烛火辉煌的大厅上设筵宴客,然後,纵他们逃走,在二百步之外,双枪齐发,取他们的性命。

在反攻云南的战役中,他接受独立第卅二支队司令的番号,继续抢劫镇康的赶街子,但不再单纯劫富济贫了。他专抢共产党的贸易公司。纵马西归时,就把战利品分送各村穷苦老百姓,所以他大小数百战,从没有一次失风,他就是鱼,老百姓就是水。他每进驻一个村子,便采取共产党当初困扰我们的那种战术,先行封锁,凡企图越过封锁线的,一律就地格杀。孟子曾说过,唯不杀人者能统一天下。我似乎觉得,如果能正正当当的杀人,宁使一家哭不使一路哭,民心恐怕反而更会倾向於他。

李泰兴是一个典型的老粗,但他有和张作霖相同的老粗道理。他把他的部队分为两个梯队,一个梯队作战,一个梯队训练。他对知识份子的尊重,超过我所知道任何文武全才的将军。那些将军们一旦获得权势,便自认为是万能,只有李泰兴知道他有许多自己所不懂的东西。

四国会议後,他背著他的老母,坐上飞机,飞往台湾,他的母亲是不是健在,我不知道。求忠臣於孝子之门,我永不能忘记我眼前的英雄孝子们的塑像。而且,一直到撤退的那一天,他从没有理过发,和女人的头发一样长的披到肩上。在他那个单纯的只知道忠和孝的脑筋里,他认为国家所以弄成这个样子,完全是没有「真主」的缘故,因此,他曾在佛前发誓,不遇真主不剃头。

现在,听说这个杀人如麻的英雄,在台湾中坜做浆糊生意,我不知道做浆糊对国家的贡献会不会超过他在滇西游击对国家的贡献,但我知道,使他,以及和他类似的志士,凄苦的老死窗牖,实在是一个悲剧,国家并不拥有用不尽的人才,不是吗?

第四节  烟云消散

我想不再用更多的篇幅介绍我们的英雄了,实际上也不允许我一一无遗的介绍。仅只战死的伙伴的名单,便可以厚厚的写出一本书。他们,有些姓名是三个字,有些是两个字,在那简单的三个字或两个字里面,却含著无限热泪。有一半以上死於毒蚊,犹如油尽灯熄,等到血被疟菌吸枯,人也不起。有一半左右则死於缅军和共产党之手,子弹洞穿他们的胸膛,鲜血淹没了他们痛苦裂开的嘴巴。我记得曾国芬父子,他们是云南缅甯曾家坝子的人,在反攻云南战役中,他们盛张筵席,招待村子里人民区政府区长以下五人,用甜言蜜语和酒把他们灌醉後,砍下头颅,举家奔向国军。可是父子二人终於阵亡在岩帅。共军的机枪把父亲的双腿从膝盖那里打断,儿子背著父亲,沿著涧底向雍和那个方向狂奔,希望能赶上大军。後来,有看到他们的弟兄告诉我,父子二人双双死在山口,浑身是血的靠著崖石坐著,眼珠已被鸟鼠啄去了,是共军打死他们,遇是冻饿而死,没有人知道。

除了这些,我遇可以说出更多的惨烈事迹,那些壮士们现在都像烟云一样的消散,唯一留在世上的,是那设於猛撒的忠烈祠里的一纸牌位。但四国会议後,忠烈祠拆除,牌位失散,便再也找不到他们曾为国捐躯的痕迹。但这一切都不能使我们气短,「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我们这些百战蛮荒的孤臣孽子,根本不可能留名史页,也从没有想到要留名史页,同时,即令留名史页,又该如何?我们只是尽到做人的本份,用我们枯瘦如柴的骨骸,奠立大多人幸福的基础。然而往往事与愿违,生离死别,葬身异域,已使我们听到深夜鬼哭,而战果竟被人摘去,弄到目前这种境地,我似乎听到他们的哭声更加悲切。

第六节  丧女

通讯连转来政芬的电报,告诉安岱的恶耗,我续了一个星期的假,租到一匹马帮的川马,星夜回夜柿。可怜的安岱,她连父母给她的双倍怜爱都无福享受。自从曼谷回来,因为借贷太多,每月付租金不是长久之计,便搬到匹科居住。匹科位置在国境河边,几个兄弟帮我们搭了一座三间大的草房,谁也想不到,这三间草房,竟成为我那小女儿葬身之所。

因为住地偏僻,孩子们找不到淘伴,做哥哥的又万分不愿意和妹妹游戏,因为他的妹妹是太傻了。做哥哥的年龄还小,还不知道妹妹是个白痴,只嫌她呆笨,一吃过饭,安国疯了一样往市区奔去,妹妹就啼啼哭哭地跟著,每次都被政芬苦苦的哄住。只有那一次,她那拙笨的小脑袋使她溜开母亲的视线,向她的哥哥追去。等到母亲发觉有异,喊叫著也追上去的时候,她的小身躯已横躺在路旁,小腿上血流如注,是毒蛇咬了她,还是被树枝刺破,破伤风菌传染进去,还是其他什麽,一直到今天,我们都不知道。孩子死的那麽快,政芬把她抱到家,刚放到床上,她的小眼睛已闭上了,没有一句声音留下来,似乎是她到死都怨恨她的无能父母,生下她却不能养她长大成人。

我赶回夜柿的时候,孩子的尸体已发出臭味。我把她抱在怀里,哭不出眼泪,我用舌头舐她那痴呆的小脸,她连一声傻笑都不会回答了。

就在茅屋旁边,我为她砌了一个坟,竖了一块小小的墓碑,上面刻著「中国游击战士之女邓安岱小姑娘之墓」。去年,当我奉命去淡棉加运输给养,我还特地潜赴她那小小的墓前,哭唤几声。经过五年的风吹雨打,茅屋已颓,只有那块石碑还矗立在那里。我不知道她那无知的灵魂会不会听到我的声音。而现在又是一年过去,也不知那坟是否无恙。我每天幻想著有一天重返故土,纵隔千山万水,我也要把她的小小骨骸运回我的祖莹,使她永依在父母身旁,不再害怕孤独。

为了安岱的死,我们举家搬到猛撒,政芬和我都不是迷信的人,但我们仍到华侨铺子里买了很多纸帛钱焚化,我还给孩子写了一封长信,使她在冥冥中长大後能记得作父亲的无限恨悔,然後,在政芬大哭声中,我们走了。

第七节  早一点结婚

缅甸国防军发动第二次攻击,是一个空前强大的军事行动,动员了一万人以上的精锐兵力。在这里,我们应该了解的是一万人的兵力在缅甸是一个相当沉重的负荷,他们那时的全部国防军,包括海陆空劝,也不过两万馀人,显然的对我们欲得之而甘心。

一万人的缅军中,有七千人至八千人是骠悍善战的钦族,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日军在缅甸便吃尽钦族的苦头。他们受过森林作战和山岳作战双重训练,身背轻机枪能像壁虎一样的爬上断崖,而且全是英式配备。另有三千人到四千人是比钦族更骠悍,更善战,更令人惊愕的国际兵团,以印度人为主,受雇於缅甸军部,约定他们行军一天多少钱,和打死一个中国士兵多少钱和打死一个中国军官多少钱。重利之下,把那些浓须黑脸的印度人诱惑的像疯狂一样的凶猛。多少负伤的弟兄本来生还有望,却都惨死在他们的刺刀之下。对这种和盗匪无异的残无人道的暴徒,等到孤军在拉牛山最後反攻的时候,几乎一半弟兄丧生在他们之手的邹浩修营长,下令不准接受他们的投降,用枪托逐个的击碎他们的头颅,来为那些战死的伙伴复仇。

缅军的攻势於四十二年五月廿一日开始,距我到猛撒不过十天。我记得最清楚的是,那一天早上天气转阴,浓云沉厚的布在天际,像随时会崩塌下来,政芬要到郊外去挖野菜,我劝她不要去了,安国渐大,学业却一直被父母荒废,识字寥寥无几,无法进当地华侨小学,我建议她应好好教他。

「我们明天便没有菜了,」她说「如果下两天雨,该怎麽办?」

「明天再说吧,政芬,谁知道明天会发生什麽事,或许我们会死。」

「你胡说。」

「我可以从办公室溜出去挖一点,我说你还是教孩子吧,我们不能使他成为文盲,我常常的想到他的前途,我要他比我们强,我不知道他长大了怎麽样去作才可以比我们强,我和你,政芬,都是失败者,我们的为人做事,都不足孩子效法,我只有祝福他,祝福他!」

这是我们对孩子的事情最後一次谈话,就在这时候,郭全排长暴风一样的闯进来。

「杜显信将军请你!」他喘气说。

「为什麽你亲自来?传令兵呢?」

「快走,请你一分钟也不要停。」

在杜将军处,我得到大战已起消息,派我率领当时在猛撒所可能动员的兵力--只有不到两个连,还是七拚八凑,官兵互相间都不熟悉的部队,向萨尔温江增援。邹浩修营长率领的两个连在缅军的猛烈火力下於拂晓接触後已向江口撤退,缅军却正向那里迂回,如果江口失守,邹营长受到前後夹击,势必覆没,而猛撒,这个总部所在地只有郭全的一个排拱卫,缅军如果急行军前进,可以用如入无人之境的速度,廿四小时内予以占领。如果他们再以一部份兵力向大其力迂回,我们便成为瓮中之鳖,全部被俘,或全部被杀了。

我前面说过,边区的游击纵队和游击支队是很多的,但他们迄今未能训练成为劲旅。至於为什麽他们不能成为劲旅,说起来徒使人扼腕,我想我还是不谈它吧。不过不管什麽原因,他们迄未能成为劲旅,却是事实。而李国辉将军的孤军,始终是唯一的主力。这主力,在大家都以为天下太平的时候,自然受不到重视。弟兄们仍是每月两个老盾--连付给曼谷皇家饭店门口那个为你开门的侍者的小账,都会被轻蔑的拒绝,但在变动的时候,却完全要靠这一支可怜的孤军,抵定大局。

然而,半年前从缅北猛央调回猛布驻防的孤军,因粮食不继,复派张复生团长率领他七零九团再返缅北,向各土司催粮,因此,在猛布那里,也和猛撒一样的空虚,只剩下九十三师的师部和一个师部连,官兵合计起来不到四百人。而缅军很显然的趋势是,渡过萨尔温江後,分兵两路,一路进攻猛撒,一路进攻猛布--事後证明杜显信将军判断正确。

所以我们一开始便立於无法应战的窘境,邹浩修营长在猛畔的一个营,实际上只有两个连,另一个连驻拉牛山,驻猛畔的两个连正在败退中,即令抢先到达江口,再加上驻拉牛山的一连也增援上去,我们也不能相信一个营--只有五百人,能抵抗住缅甸一万人以上的精锐国防军,而我率领的两百个老弱或刚出医院的战士,百里驰援,不仅仅是强弩之末,也是一场飞蛾扑火。想到这里我便痛澈心腑。

我没有再回到家便立即出发。政芬闻讯,踉跄地赶来。她拉著安国,把安国推到我怀里,泪如雨下。她听不得作战,六年来的浴血苦斗,使她一听到作战都浑身发抖。是的,兵凶战危,谁能保证枪弹不洞穿肺胸。我抚著紧抱著我双腿的安国的背,汗津津的,我不能用空话安慰她们母子,我只有咬紧牙关擘开孩子的手。

「政芬,」我说,「挖野菜去吧,天恐怕要下雨。记住,我如果战死,不要我收我的尸首,趁你年纪还轻,早一点结婚。政芬,原谅我,我这是真话。」

政芬不像一个出征英雄的妻子,她拭不乾她的眼泪,坐在地上饮泣。安国追在我的身後,不断嘶哑地叫著--

「爸爸,爸爸!」

但我终於走了,我也不像一个出征的英雄,走到盆地边缘,开始进入重丛山的时候,天已中午,浓云仍重,我看看弟兄们脚上的草鞋,和那瘦得像麻杆一样的双腿。一个弟兄倒下去,他是疟疾发了,大家没有理他,继续前进,知道他会赶上来的。 八

第八节  死守

在猛撒土司指派的向导带领下,我们这支两百人的援军,向江口怎进。多少次,我脑筋里都浮出弟兄们被围江口,遭受缅军屠杀的惨景。这不是在国内和共产党作战,战败後可以化装老百姓,混在难民群中逃。这是在异国,战败了只有死。我知道我们这二百人即令赶到,投入火海,也无济於事,但我们不能眼睁睁地看著他们覆没。任何人都可以在重要关头遗弃我们,我们自己却不能遗弃我们自己。一路上,断崖重重,每条涧水都密布著蚂蝗,身体不支的人只有留在半途。入夜之後,那东南亚深山中特有的,白天酷热到百度以上,天一黑下,却立刻降低到零度以下的气候,使我们一面行军,一面不断觳觫。天上没有星,也没有月,我们不敢点燃火把,死怕万一江口军败,缅军可能从这条小路进袭猛撒,火把将供给敌人射击目标。

我们手拉著手,在那跌下去便碎骨粉身的断崖上摸索前进。疲倦、寒冷、和对战局的恐慌焦急,阵阵的袭击著我们,没有一个人知道江口已发生了什麽事,元江大桥那绝望的景象,我们曾经努力去忘掉它的,现在又升到眼前,这不是太相似的局势了吗?我要了一支纸烟想试著吸一口,结果又把它掷掉,一星火光都可能引来巨大不幸,我只好把腰皮带束得紧紧的,不去想的太多。

第二天下午,在我们急行军整整二十四个小时後,到达江口。江口没有失守,但争夺战已经爆发。发来我才知道,缅军约一个团的兵力果然向江口迂回,以猛烈的火力进攻,想把那一个连一举消灭。却想不到孤军在受过无数血的教训之後,已学会了如何的迅速脱离敌人,邹浩修营长自猛畔後撤时,由彭少安连长担任先头部队,以每小时二十华里到三十华里的跑步速度,向江口撤退,把所有的缅军截击部队撇在身後。当那一团敌人猛攻江口的同时,彭少安恰好衔著缅军後卫的尾巴赶到,在那一瞬间的短短时间内,形势大变,变成缅军陷於我们的夹击之中,守江口的李南阶连长看到信号後下令反攻,缅军只好狼狈後撤,彭少安连立刻迎接後面邹浩攸营长率领的部队进入阵地。刚刚进入阵地,缅军援军已至,重新合围,那真是使人回想起来心跳的一瞬间,只要有十分钟,甚至五分钟的迟缓,都会全军覆没。

我渡江和邹营长会晤的时候,他正凭著工事,用望远镜眺望。阵地上没有一点声息,气压低的使人吐不出气。很久很久,他把望远镜递给我--

「苍天,你看!」

在望远镜中,我看到山麓那里,有二四个缅军正在那里用刺刀屠杀我们的伤兵,那些为国负重伤,落伍下来而被俘的弟兄,他们的哀号声我们听不见但他们有的在狂奔,有的在刺刀下绝望的挣扎。狂奔的被截回去,在刺刀下挣扎的终於不挣扎了。我默默的把望远镜放下,抬起头,邹营长已把脸转过去。他怕我看见他那夺眶而出的泪水。

就在这一瘌那,山头上传出攻击军号。那惨厉的号音逐次的一个山头一个山头响起。邹营长一直凝视著前方,我不2道应该怎麽才好,从号音分布的地区上,可以推测缅军的人数总在一万以上,身经百战的弟兄们都知道这一点,用不著询问,从他们那焦黄无语的脸上可以看出他们的恐惧。

缅军的攻击在号音停止後开始,先是疏落的枪声,接著便有重机枪迫击炮参加,再接著便是冲锋号起。那些骠悍的钦族士兵和凶残成性的国际兵团在冲锋号音下,如醉如狂地向我们阵地猛扑。这一次缅军比上一次大战的缅军要强劲百倍,无论素质和武器,都使孤军震惊。不久铁丝网就被冲开一道约五十公尺宽的缺口,邹浩修营长在无线电中向猛撒总部请示行止。

「死守!」回电说。

然而,缅军的攻势更趋猛烈,从当天下午,到第三天中午,攻击没有停止。他们轮流著休息,每隔三个小时到四个小时,便有一次山崩地裂使人心悸的冲锋,而我们却不能换班,不能休息。铁丝网已被夷平,和第二线碉堡联络的交通壕半数摧毁,尤其是,到了第三天下午,缅军一零五榴弹炮进入阵地。要知道,江口的工事做的非常坚固,用泥沙和巨木筑成的碉堡,掩体,和曲折回绕的交通壕,比钢骨水泥还要结实,而且比钢骨水泥还要耐得住震动。可是巨炮炮弹击中那普通炮火永远攻不陷的碉堡和掩体,却像一块巨石击中一颗鸡蛋,轰然间就化成一堆杂著弟兄们血肉的碎片,加上杀伤力强,逼的弟兄们头都抬不起来,恐怖像魔爪一样抓住大家,军心开始动摇。邹浩修营长向总部请援,回电是稍待,再请求撤退,回电仍是死守。

「我们只有死在这里,」邹浩修营长悲切地说,「只有死在这里了!」

第九节  肉抟

缅军的不断冲锋,虽然使大家恐怖,但精神上还承受得住,因为和共产党作战时,共军便是如此凶残,但缅军的一零五径巨炮加入轰击,我们便知道大势已去,江口是一片平原,全靠工事抵抗,每一个据点,都毫无隐蔽的暴露在射程之内,我们局坐在一个随时都可能被轰成粉碎的掩体里,头顶上的麻包不断有尘土随著炮声落下来,邹浩修营长忽然推了一下身旁的他的副营长刘占。

「你到九号堡去,」他说,「克保兄到十六号堡,我们不要聚在一起,万一一个炮弹下来,便没有人指挥了。」

「我想带敢死队去夺那巨炮,」刘占副营长说,等到发现我们惊慌的反应,他解释说,「我们可以夜战,天黑後兄弟们报名,悄悄集中,拂晓攻击。」我们不得不点点头。

「啊,」他说,声调平淡的像他接受的任务只不过是去山麓那里买一包纸烟,他把头靠到墙上,闭著眼睛,「我如果战死,我死也瞑目了。」

他的话好像在向大家永诀,我和邹营长沉重的听著,然後我和他匍匍著爬向交通壕,可是,刘占副营长这一次没有求仁得仁,在天黑之後,他正徵求弟兄们志愿的时候,我们却奉到急令撤退。原来缅军采取了第二次世界大战时美军的跳蛙战术,跳过江口,主力分兵两路,在距江口南北各三十里左右的地方方渡江,一路进攻猛撒,一路进攻猛布,他们已探知我们的後方空虚,决心一举把孤军歼灭,而事实上他们也有此雷霆万钧的力量。

这就是我们在拉牛山被困十天的原因,为了赶到缅军迂回部队的前头,我们再度地用和跑步一样速度的强行军,偷偷的渡过萨尔温江向拉牛山急进,我们已经四天四夜没有休息,弟兄们眼睛布满了红丝,一半以上的嘴唇都因缺少水份和蔬菜而寸寸崩裂,有的双腿已开始浮肿,但大家仍拼命的狂奔,我不知道世界上有没有比我们更悲妊的战士,多少年来,我们所得到的,只有随时都会临到的死,和无尽无休的熬煎痛苦,在那江口到拉牛山四十华里,而我们在一小时内便狂奔到达的崎岖山径上,弟兄们多数都赤著脚,草鞋已断,血从他们的脚趾上和脚趾甲里流出来,我举首祈祷,啊,祖国,看顾我们,吧我们过去的要求是太奢侈了,我们不再要求医药,书报,子弹,只要能给我们每人一双皮鞋或是每人一双胶鞋,我们便高兴了,就是在阵亡的那一刹那,我们相信弟兄们看见自己脚下的皮鞋,也会在微笑中死去。

强行军救了自己,也救了大局,我们刚进入山口,缅甸的迂回部队便接著抵达,我们仓惶应战,缅军国际兵抟的印度人唯一的手段是虐待被俘的弟兄,那些幸而没有在江口阵亡却在向拉牛山撤退途中落伍下来疲惫不堪的和身负重伤的弟兄,被印度人用刺刀在後逼著,排成一排,在火把高照下,向山口逼进。

「你们开枪好了。」印度人喊。

「叫我们印度人和缅甸人看看你们中国人怎麽屠杀中国人。」

第一线守军战栗了,他们不能下手射击自己弟兄。但不射击却又无法阻挡国际兵团的进攻,那些印度人卑鄙的把俘虏当作战车使用,邹浩修营长找到我,像中了风似的撕著衣服。

「快救我们,」他朝我喊,「告诉我怎麽办,」没有等到我开口,他自言自语说,「不能杀自己弟兄,不能杀自己弟兄,我们如果被俘,他们也不会向我们下手的。」

他忽然又跳起来。

「你看,」他说,「我们孤军就靠著义气千秋,我要打死他们,然後全体冲锋,一齐死在山口。」

刘占副营长不主张开枪,他主张让他们进来。

「只有肉搏才可以救我们弟兄!」他说。

和缅甸作战以来第一次肉搏战於十分钟後展开,我们这些饥疲交集但却充满了愤怒的哀兵,在刘占副营长指挥下,装上刺刀,挑开木栅,印度人以为我屈服,他们却再也料不到,在他们越过木栅之後,遇到埋伏。

「孤军弟兄们爬下!」大家一齐狂喊。

然後,刘占副营长首先冲上去,黑夜,火把,山风,使整个萨尔温江流域都听到我们孤军嘶哑惨烈的杀声,在肉搏战中,没有思考,没有犹豫,每一个人都像一头被围得无法逃生的野兽,这一场大战是胜了的,我们伤亡之重,曾使邹浩修营长倒到地下放声大哭,他下令把被俘的缅军放回,把国际兵团的印人就地枪决,挖出心肝,祭典阵亡弟兄,那时,我和刘占副营长都负伤躺到担架上,他的高烧到第四天才退,用绷带把左臂吊到脖子上,立即返防。

第十节  盼援

就在拉牛山,我们被重重包围。肉搏後的残军只不过剩下四百馀人。一面赶做工事,一面还要派出轻便部队封锁各个凡是可以通往猛撒的隘道山径,和每一条可能暗渡的深谷。弟兄□疲交加,伤者躺在担架上呻吟呼号,除了红药水外,没有其他医药。我和刘占副营长都是左臂负伤。我的伤是太轻了,不过被刺刀削去一片约一个老盾大小的肌肉,两天後便可运用自如。但我仍在那里躺了很久,那是我唯一的休息机会。而刘占副营长的伤□重的多,他的脊椎骨都几乎被缅军打断。但他比我起身的早。他吊著那也被刺刀刺伤的左臂,从担架上爬起来,到第一线去了。我在地上横望著他那一摆一摆的脊背,心头升起无限凄切的感想。啊!这一个面对著死亡还微笑的沙场英雄,他在不久後如愿以偿的果然夺得了敌人的那门一零五巨炮和两千多发炮弹。仅仅搬运炮身便需要一百多人,而且山行不便,使得杜显信将军不得不下令拆御掩埋。然而四国会议後,刘占副营长回到台湾,听说他在中兴村当砍竹子的苦工,一天收入二三十元,艰苦的维持生活。啊!我不能有太多的回忆过去。不回忆他们,日久便都遗忘。我想还是遗忘的好,回忆起来,便难以排遣我的伤感。任何时候,一谈起萨尔温江和拉牛山,我都想到那山岳震动的炮火,和刘占副营长那孤忠的和寂寞的背影。

缅军的攻击於第二天恢复。一零五巨炮摧枯拉朽的扫荡山口。幸亏山口狭隘,它的威力不能完全施展。白天被摧毁的工事,弟兄们在夜间修复。第四天,情形开始危急。我那时仍躺在担架上,刘占副营长已经返防。突然间,就在营部所在一排山洞後面的一排土人居住的草屋那里,传来剧烈的爆炸,和立刻冒出冲天的烟硝。

「听!」我说。

「敌机!」一个弟兄喊。

原来缅甸空军也加入战斗。缅机同时还向猛撒,猛布,和拉牛山展开轰炸。而且飞机低飞盘旋,使我们不得不抽调两挺机枪架在山头防卫。第五天夜间,缅军开始使用探照灯,像太古巨兽的眼睛一样,七八条直径比屋子还大,强烈耀眼眼的灯光集中山口,使我们的工事无法复建。

邹浩修营长不断的向猛撒请援。他守在发报机旁边,一面在电话上指挥各堡,一面苦苦的望著发报生的那被蚊子叮得满是疮疤的手指,「的答」「的答」,每一声「的答」都使人心碎。援军不来,弹药还只能支持一天。蔬菜,饭团,全靠弟兄们下到涧底捞的水草和小虾,好像全边区只剩下我们这一支残军,从昆明败退下的往事又历历呈现在眼前。当天晚上,从猛畔撤退那一天便阴沉的天气,转为晴朗。明月像一个发光的玉轮在群山上徘徊,探照著山口。我们弟兄在岩石的阴影下抢筑工事,除了十字锹和石头撞击时发出的叮叮声外,群山如死,万籁都寂。我,邹浩修营长,刘占副营长,还有身负重伤的彭少安连长,傍著石壁坐著。刘占狠狠的吸著烟。在他发现我一直望著他的时候,他把残馀的烟头递给我。我接过来吸著,吸了两口,火便熄灭了。石洞里又暗下来,只有惨淡的月光笼罩著。就在十步之外,我看到躺在那里甜睡的李南阶,和一些不久便战死在山下的弟兄,这是最凄凉的一夜。

第十一节  获援

我们在那荒凉险恶的拉牛山苦撑了十天,杜显信将军亲率援军抵达。一天的日子,欢乐的人只不过一瞬工夫,炮火下的战士,却是漫长如年。但援军无法早来。当缅军发动攻击的时候,我们的兵力像天上疏星般分散在边区那个比台湾大两倍多的地域上面。等到猛畔告急,江口被围,才飞调各路部队集中。可是万山重垒,往往直径不过一天路程的,事实上却需要跋涉三天四天。赖著双脚行军,於我们被围的第十天夜间,杜显信将军亲率著总部所能动员的保一师,和反共大学的学生,进入阵地。

「难为了你们!」杜将军握著邹营长的手,再逐一的向我,刘占副营长,彭少安连长们慰问。这一生中,我见过的慰问太多了。但在杜将军眼睛中,我们看到了他的自咎和歉意。

援军使我们兴奋,但也使我们悲痛。甫景云师长和他的保一师弟兄装备还算整齐。可是,那些反共大学的学生们,他们几乎全部来自缅甸,泰国,马来亚的华侨子弟,年轻,英俊,精神旺盛的如同第一次在原野驰骋的小马。他们放弃了椰子树下品茗挥扇的优闲生活,不远千里投奔到反共大学,为的是献身反共大业。如今献身的日子到了,在兵源竭绝的时候,李则芬将军不得不忍痛的徵调他们。

当天晚上,杜颢信将军在山头碉垒里召开军事会议,告诉大家必须夺回江口,下令拂晓反攻。由反共大学机炮大队长陈义率领反共大学学生担任第一波攻击,保一师第一大队长高林率领保一师弟兄担任第二波攻击,警卫营长邹浩修率领主力担任第三波攻击。会议散後,各单位开始布署。趁著月黑风高,陈义命他的学生爬出碉堡,在丛草乱峰中匍匍前进,尽量接近敌人,其他两波弟兄均在碉堡里休息。

那一夜,我没有睡好。凭著枪眼,俯眺万山,清爽的和一幅中国山水古画一样,萨尔温江闪烁一线的躺在四十里以外。缅军阵地寂静无声,这是大战爆发的前夕。我潜行到杜颢信将军那里,他正靠著土丘假寐。这位东北籍的炮兵老将,是这一场战役的主宰。他亲自为每一座炮测定目标,因为炮兵必须在第一次开始攻击之前,用几秒钟的时间摧毁敌人第一线工事,他现在睡了。

第二天,那是在民国四十二年三月二十一日,拂晓,大雾,萨尔温江像一条浑身冒著热气的巨龙在远处哮喘。我和杜颢信将军并肩站在山头。七点十二分--我记得是那麽清楚,一线强烈的阳光透过云层,照著群峰。大雾突然消散,双方阵地仍没有动静。杜将军端详了一会,向他身後的号兵挥手。

冲锋号起,两门无後坐力炮直取山巅缅军指挥部所在的碉堡--这两门无後坐力炮是缅军的克星,它是一种和步枪一样可以直射的炮。在杜将军的运用下,像两条火龙一样,短短几秒钟内烧毁了敌人的主要据点。

冲锋号音和炮声并发,第一波开始攻击。反共大学学生们从掩体後面跳出,陈义大队长领先,向缅军第一线猛扑。缅军用机枪和步枪织成一片火海,学生们一批批战死。啊,上苍垂怜,他们有一半以上没有武器只有教练用的竹枪,和他们自己结的绳子--天真的企图活捉缅军。我紧握著望远镜,看见他们用他们血肉之躯,高声喊杀,执著竹枪,踏著他们同学的尸体,疯狂地扑向铁丝网。

第二波於第一波攻入铁丝网後开始。高林大队长,这位原籍安徽寿县的英雄就在这一役阵亡。当他攻入缅军第二线主阵地的时候,一个埋伏在山凹里的缅军碉堡阻挠攻势,高林爻队长亲自爬过去,把手榴弹塞进炮眼。可是,就在他举手投掷的时候,一枪击中他的心脏,倒了下来。他的尸首被运回猛撒时,甫景云师长曾用两块老盾塞向他口中。他的牙关紧紧的闭著,但他的双眼却是张开的,一直到安葬的那一天,都没有瞑目。他那时已四十多岁,没有结婚,但他的哥哥在台湾。我曾经托人找过,他久久没有消息,或许也不在人世了。

第十二节  赴援

第三波攻击於中午开始,由邹浩修和刘占副营长率领,穿过第一波和第二波占领的阵地,向缅军第二线主阵地进攻。烈阳高照,山岳震动巨炮丧失作用。三十分钟後,缅军向江口溃退,蚂蚁般的爬上橡皮艇和木筏,丢下所有的轻重武器,像他们当初发动攻击时那麽迅速的渡过萨尔温江,向仰光逃去。就在江口,刘占副营长掳获了那门一零五巨炮,向溃退中的它过去的主人轰击。

拉牛山战役於下午一时许结束,然而,一个胜仗之後并不像传奇小说上所写的那样,接著便是休,息或是英雄凯旋式的受到欢呼,一切没有。李国辉将军的孤军在猛布已被围二十馀日,出发滇边徵粮的陈昌盛参谋主任和陈杰营长,率部星夜赶回,可是缅军的主力显然旨在猛布而不在猛撒,攻占猛撒是没有意义的。我们可以再物色第二个猛撒。他们的目的是一举消灭以李国辉将军为主的我们的野战军主力。

就在拉牛山战役结束的当天晚上,我们向猛布被围的部队增援。从拉牛山到猛布,平常是五天到六天的行程,但救兵如救火,我们抛下待清理的江口战场,再度进入丛山,向猛布挺进。一路上古树参天,穷山恶水,没有遇到几户人家。饿了便啃饭团,渴了便喝石绛里的涧水,只有在午夜的时候获得两小时或三小时的休息。我们用了三天半的时间,走完五天到六天的路程。部队留在深谷,我和邹浩修营长从小径进入猛布--我们永不咎道是缅军过於疏忽呢?还是冥冥中有不绝中华的天意,缅军的每一次包围都顶多围上一半,这也可能和山劫有关,事实上无法像江口那样合围。反正是,我们从缅军的空隙中穿过,在村庄附近一个防空壕里,看到了疲惫不堪的李国辉将军。

「我盼援军眼都盼穿了。」他说。

「要我们部队也进入阵地吗?」

「不必,迎头痛击固然好,但我们的力量不够,」他霍的站起来,「我领你们迂回,抄老缅的後路。」

李国辉将军布置完毕後,就率领我们向西北方面的庄金出发。那一带的山势更复杂更陡峭,我们一直在山凹中介备行军,於午夜时分,绕到缅军背後,我们伏在山峦上,眺望灯火辉煌的缅军的第一线兵站--缅军作战一直是带著他们的眷属的。女人,孩子,来来往往,好像是太平盛世。我们不□解缅军是不是知道,军中有妇女的话,士气永不会旺盛。圣女贞德对法国的最伟大贡献,不是她执干戈而卫社稷。在所有的战役中,她从未挨过任何武器。但她却肃清了法军携带眷属的恶习,才能转败为胜。

我们於拂晓攻击,守军亦同时反攻,缅军在发现前後受敌时,一方面急急把妇女送到当地老百姓家里躲避,一方面困兽苦斗。我们的死亡几乎和拉牛山一役一样的惨重。七零九团第三营陈杰营长刚由滇边回来,便率军冲锋,被缅军炮火击中,浑身被烧得像一堆焦烂了的木头,而头部也瓶空削去。第七连皮文斌连长,下巴被刺刀劈掉,脊背和右臂全负重伤。他最後空运来台,死在台北总医院。另外,他的排附王明俊,现在也在台湾,但他仍躺在床上,恐怕永不会痊愈了。

经过一个小时的肉博血战,缅军终於不支,我们的冲锋号音压过他们的撤退号音。我们弟兄们在临死时都要向敌人刺出最後一刀。啊,我们为的是什麽?自由。是的,自由,和中华民族一份人格。

为时一个月的萨尔温江大战就这样结束。我们以为我们至少可以再有一个时间的安定局面,可是,谁也料不到,缅甸向联合国对我们的政府提出控诉,四国会议接著召开,我们的命运竟在会场上注定向台湾撤退。


第六章  胜利带给我们撤退


第一节  丧子

缅甸政府向联合国控告我们政府,说孤军是侵略者。国际法上怎麽判断这件事,我们不知道,因为我们的防区恰在我们看来是双方的边界之上。共产党可以用出卖土地的手段把我们立脚的地方划给缅甸,以坐实缅甸攻击我们「侵略」的藉口。但我们政府却并没有参与其事,和宋朝的人永远不承认燕云十六州割让给契丹一样,我们也永远不承认把那一带未定界的边区,割让给缅甸。缅甸当局对我们的态度随著他们兵力的强弱而时好时坏。当孤军最初退到边区的时候,他们认为可以一举把我们?灭,他们不承认我们是侵略者,而且不屑和我们谈判,甚至把我们谈判的代表扣留,而称我们是「残馀」。我们永不了解我们这些残馀怎能会成为含义较强的侵略者,我们只是求活,求生,求反攻而已。

在萨尔温江大战之前,我们和缅甸相处的非常之好,但那种和好只限於缅军无利可图时和兵力薄弱时,一旦等到情势有变,这和好便不能保持了。萨尔温江大战导源於猛布张复生团长的遭受攻击,和一个排长一个排附的阵亡。

原来驻在猛布的孤军和驻在猛研的缅军相安无事。缅军曾要求李国辉将军撤出猛布,但受到拒绝。我们不能撤离猛布,因为猛布产米,撤离猛布等於自断粮源。但我们却接受了他们两点要求:一点是,我军赴猛研采买菜蔬和日用品时,改穿便衣;另一点是,我军通过公路时,改为夜间。通过公路,是当时驻防猛布部队最大的任务之一,从滇边缅北南下的部队官员,和从猛撤北上的部队官员,必须由猛布部队护送。在那万山丛里,公路如线,山口错综,走错一步,便迷入歧途,一个星期,甚至一个月都摸不出眉目。且除了约定的山口外,其他地区,均有缅军岗哨。

最後一次偷渡公路是萨尔温江大战半年之前,总部的一位参议带著五六匹骡子,驼著文件,向缅北出发,这四五个骡子使缅军的眼睛都冒出火来。他们可能以为里面全是美钞和老盾,就在山口,他们埋伏下口袋阵地。我们的护送部队便恰恰的进入陷阱,但所有的骡队仍平安通过,只有一个排长和一个排附阵亡。这使张复生团长,那位重然诺的山东英雄,集合全体官兵,发誓为死者复仇。

从那个时候起,公路便被孤军寸寸切断。这是一个导火线,一直发展到最後缅军的全面攻击和全面溃败。然而战场上不断胜利所得到的果实却无法保持,四国会议在曼谷召开,叫我们撤退的消息开始传到边区,但没有人注意,也没有人相信。

我是猛布之战结束後第三天返回猛撒的。我在医院得到政芬的信,政芬的信上没有说什麽,只是叫我快快回来。我回来了,回到猛撒,政芬只身的迎接我,却没有带著安国。我以为他贪玩去了,她却躲开我的眼睛,我追问她,一个四十岁以上,千里归来的中年人父亲,是多麽希望自己的孩子能狂奔上来,搂著脖子,攀登在肩膀上,狂欢喊叫,然而,什麽人都没看见,却看见无数眷属们的奇怪眼光。

「安国呢?」我说。

啊,安国,孩子,政芬领我到他的坟前,缅军日夜轰炸猛撒的时候,他正爬在椰子树上盼望爸爸归来,椰子树被炸断,他摔下来,脑浆崩裂。我扑到那黄土已乾的小小坟墓上,没有哭,有没有泪,只抓住那黄土,抓到手里,浑身颤抖。

第二节  毛有发

关於四国会议的经过情形和讨论内容,我想,不必再加叙述了。我因为连丧二子,臂伤未痊,请假在猛撒休养,对四国会议的进行,并不比别人知道的更多。而当时各国记者云集曼谷,差不多每一个细小的节目,都有报导。我只能就我所亲眼看到的告诉你,在我们面临著非撤不可的局面时,所有的眼睛都集中到李国辉将军身上。猛布大捷後,因为存粮和民房全被缅军烧毁,不能再住,乃撤到猛满。四国会议期间,也就是「撤」和「不撤」濒临最後决定关头的时候,孤军已全部集中到猛撒。

那时候,李弥将军在台湾,副总指挥李则芬将军是我们的谈判代表,另一位副总指挥柳安麟将军代理总指挥。回到祖国,这正是我们多少年来的憧憬,在台湾,有我们的亲友,我们可以安住下来,不再恐惧共军的压迫,也不再恐惧缅军的攻击。尤其是,大多数年轻伙伴,都愿早一点回去,接受更高阶段的军事教育。所以撤退,是大家寤寐求之的。假如它发生在我们初到边区之时,假如它发生在大其力之战初结束之时,我们该是多麽兴奋。而现在,当我们用血建立起一个局面的时候,却要撤退了。弟兄们开始体验到岳飞在朱仙镇大捷後的心情,但我们没有怨尤,只有一种像是彷徨无依的凄凉。

李弥将军是不主张撤退的,丁作韶先生更是不主张撤退,而且态度尤其强烈,只有柳安麟将军主张撤退。在这里,我要强调说明的,李将军和丁先生不主张撤退,并不是他们打算反抗命令,而是,他们认为,协议上只规定撤退的人数,并没有规定撤退的那些人是不是强壮,我们可以把老弱的弟兄送返台湾,而留下主干--那就是说,留下李国辉将军和我们全部孤军。

因此,所有的眼睛都集中到李国辉将军身上。他是边区唯一的叱(口宅)风云人物,他如果表示不愿撤退,便不会有一个孤军走上飞机。李弥将军一封信连一封信的向他解释不可撤退的理由。丁作韶先生--这位孤军上下一致爱戴的可敬的老人,更向李国辉将军反覆陈说不应撤退的道理。他并且不顾一切的向凡是他所见到的伙伴们,呼吁接受他的意见。这种几近煽动叛变的行动,只有真正出於爱心和出於真知灼见的人才敢如此,才肯如此。事到今天,使我们永远为他当时寂寞落泪。他和他的夫人胡庆蓉女士,像孔子当年游说列国一样的,冒著烈阳毒蚊,和可能随时被捕的危险,逐个营房痛下说词。我记得就在事情发生的前两天的晚上,我,政芬,毛有发副团长,还有几位一时记不清名字的兄弟,坐在那淡黄色的月光下,毛有发是张复生将军那一团的副团长。我应该补充一点的是,萨尔温江战役之後,李国辉将军升任第三十二路军司令,张复生将军升任副师长。啊!这些用鲜血而不是用人事关系博得的官阶,在他们回台湾之後不久,部队被编散,便不太算数了,少将成了中校,中校成了少校上尉,而且有的压面条,有的为人当苦力磨豆腐,有的年老力衰,儿女成群,靠著哭泣度日。

我和毛有发并不太熟,他不是第八军和二十六军的老弟兄。这位河南籍,不识几个字的老大哥,他的年龄比我们大的多,他是对日抗战时远征军九十三军的干部,抗战胜利时,他没有返国,就留在景栋,和一位比他年轻二十馀岁的白夷小姐结婚,就在那里做起小本生意,因为经营得法,著实过了一段安适的日子。

可是,大其力战前,缅军大肆逮捕华侨,他看情形不对,便向孤军投效。他一口流利的白夷话,和他作战时那股疯了似的勇猛,使弟兄们五体投地的对他敬爱。猛布战役时,缅军拂晓突袭,一下子便攻进师部,李国辉将军翻窗逃出--这是以後他愤怒的亲自率领邹浩修营迂回百里,冒炽烈炮火亲自攻击的原因。在那约十天的时间内,全赖毛有发副团长的不断冲锋才阻挠缅军的攻势。後来,李国辉将军退到猛满,率邹浩修营迂回时,命令毛有发副团长率敢死队在山口策应。他那时候已经五十多岁了,头发苍白,乾瘪的像一块豆腐乾,但他却在半夜越过缅军重重防线,一直摸到缅军司令部,和美国战争电影上所显示的一样惊心动魄,他报复了缅军冲入我们师部的耻辱,用刺刀歼灭了缅军司令部的官员,使缅军群龙无首,全军溃败。

第四节  祭女

孤军正式撤退的日期是民国四十二年十一月八日,距我们三十八年进入边区,整整五年的岁月。在青天白日满地红国旗前导下,孤军以整齐的行列,通过大其力,穿过国界河,到达夜柿。我和政芬是第三批撤退的,那已是民国四十三年三月了。在临走的时候,我把茅屋重新整理了一下,用水把竹桌竹椅和竹床重新洗过,带上我们所能够带的--在那荒烟野蔓的天地中,我们能有什麽?我指的是一些孩子们过去的衣服和一些简陋的玩具,政芬都舍不得丢下。那一天清早,我们天不亮便起床,先到安国坟前焚化纸帛,和他同时安葬的那块山坡上,还有数不清的其他弟兄们的和眷属们的坟墓。几天来,或是伙伴,或是父母兄弟,在临走之前,为他们的亲人焚下最後一批纸帛,哭声不断,我把孩子的小小坟墓再用黄土加高,并在旁边竖了一个牌子,上面用缅华两种文字写著--

「缅军先生,谁无父母?谁无子女?坟中是一流浪异域的华人爱儿,求本佛心,不要毁坏,存殁均感,泣拜。」

到了夜柿,我们再去安岱坟上烧纸。坐在老屋前孩子的坟墓旁边,我把头埋到双臂里,政芬一面焚化,一面嗫喃的诉说--

「岱儿啊,你看见妈妈和爸爸了吗?我们要到台湾去了,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回来。儿啊,你要照顾自己,把钱捡起放著,等大了再俭省的用,爹娘恐怕不能再为你烧什麽了。宽恕我们吧,孩子,宽恕我们的穷苦,使你和哥哥都半途夭折。我已告诉你的哥哥,叫他再长大一点,前来找你。孩子,孩子,你听到妈妈的哭声了吗?」

政芬被两个同伴扶著,向小小孤坟叮咛了最後一句。回到市区,汽车已隆隆待发,在国界桥那里,中美缅泰四国的国旗迎风飘扬。几个我不知道姓名和国籍,但看起来一定是高级官员的人,在那里有趣的注视著我们憔悴的行列。我想他们是高兴的,而且也应该高兴。他们已圆满地达成了上级所交给他们的任务,用香槟鬓影解决了共军和缅军千万人死亡都无法解决的问题。几个月来,差不多天天都听到「要顾全大局」,「你所看到的只不过一点,我们看到的是全部!」等等的话。我想,在这个大时代中,我们是太渺小了。

第九节  退入丛林

自从我留下来,又是匆匆六年。六年中的遭遇,有比过去六年更的血,和更多的泪。景勒於民国四十四年十二月被缅军攻陷,我满身鲜血地被政芬拖著,和全部弟兄退入丛林,从此我们只有用鸟声来代替传递。我们这里没有传奇,没有美国西部武侠片上所演的罗曼蒂克的镜头,我们这里只有痛苦,和永不消灭的战志。加里波里将军曾向愿意加入他的军队,询问待遇的人说过:「我们这里的待遇是:挨饿,疾病,衣不蔽体,整天被敌人追逐逃生,受伤的得不到医药,会辗转呻吟而死,被俘的会受到苦刑,被判叛国。但,我们却是为了意大利的自由和独立。」

我不知道加里波里将军的话是不是也可以用到我们身上。我们的苦难连我们自己想起来都会战栗,这是伙伴们都怕那月光之夜的理由。我们比孤军当初更缺少医药,和书报杂志,啊,但我们没有气馁,「伤心极处高歌,不洒男儿泪!」但我们是常哭的,因为眼泪可以洗愈我们的创伤。我们也常常高歌,为我们自己,为我们前途,也为广大的苦难同胞,声泪俱下。

现在,应该停住了,我必须马上回去。你看,这世界上多麽的乱,又是多麽的寂寞。丛林中弟兄们的声音使我的血都沸腾起来,为我们祝福,至爱的弟兄,再见吧。


附录一


自立晚报按:本报自连载邓克保先生「血战异域十一年」後,接到不少电话和不少信件,或对邓先生赞扬,或对邓先生同情,也有对邓先生抗议和怒责者,均经本报转寄,尤以文中涉及的某某某先生曾派人来社,并要求调查邓先生地址和身份,本报曾建议其来函更正,或提出资料,以便出书时更正,但某先生均未采纳,仍在报上刊登启事,当亦转告邓先生,顷接邓先生直接寄编者一函,对边区诸事,有所解释,但再嘱咐不要发表,经考虑结果,仍是觉得发表较好,从邓先生来函上,读者先生可以看出一个孤臣孽子的悲愤和沉痛。

编者先生:

贵报及转来四十多封信,以及剪报,都收到了,万分感谢。

某某某先生的启事也收到,我非常难过在我的文中提到他,因为那一类的事在当时是太多了,假使追究起来,恐怕还有更高级的官员和他一模一样。事实上是这样的,他的那一团人驻防滇南,他下令他的部下死守南峤。而他,和当时的师长某某某将军,以及一些可以查考出来,但却一直到今天都十分有势力的官员们,却抛下他那同生死共患难的弟兄,走了,以至全团溃散。如果不是谭忠副团长招抚流亡,有谁管那些残兵败将呢?假使国防部在大敌当前的时候竟有命令调他们所有高级军官离开,那就太不可思议,也太使人可怕了。後来,他们随著李弥将军重返猛撒的时候,他们的部下贴著标语,「不欢迎临阵脱逃的某某某」等等,这是几千人目睹的事,使人心都结成一团。我告欣你这些,请千万不要发表,因为,我刚才说过,这一类的事太多了,在那天崩地裂时候,我们不能希望每一个人的表现都能一样,很多人靠著「关系」得官,有「关系」便可以了,他用不著为国家效死,不久的将来,李弥将军不是就把他们从台湾,从香港请回猛撒,作我们的长官,再度训诫我们忠心报国吗?我和任何人没有恩怨,只有利心和权心使人昏迷,我求什麽利?贵报能付给我多少稿费呢?我又求什麽权?有权的人永远是有「关系」的人。我能直率讲出我心里的话,仅只这个性格,就可看出我不是一个冀求权力的人,而在那蛮荒万里,猛虎毒蚊,缅军和共军重重包围的边区,我可能随时战死,我曾说过,我不过和草木同朽而已,连一杯荒坟,都不敢奢求。

似乎是那一位哲人说过,任何一个悲剧,都是当事人性格造成的,我不得不心情沉重的诉你,举目所及,我们所看到的,都是些结局失败的人。记得有一天月夜,我和丁作韶先生,在沙拉的草地上,盘腿坐在那里,谈到国人的风仪,像刘邦,他不但允许韩信代理齐王,且索性封他为实缺的齐王,虽然是权术,但他的恢宏气度使韩信甘愿为他死,而这种人现在不多见了,除了一个杨永泰,其他的当权人物似乎只懂得乘人之危和糟蹋人才,只懂得拼命用力挖凿自已的墙基,关於这些,我写了一点点,谅已鉴及,不再多赘。(编者按:这一段未刊出!)边区所以落得今天这个局面,似乎是这种气质的报应,我们真是叹息,多少血流疆场的伙伴,他们一直到死都希望能遇到值得为他们死的长官,啊!苍天!

我想我谈李国辉将军谈的太多了,我不能不谈他。他从一个政工人员,由代理团长长而团长,孤军是他带出来的,任何写孤军战史的人,不能把他抹杀。他是边区的唯一权威,其他机关,不过是平空加到上面,不但隔膜,而且种下四国会议後那种连李弥将军也指挥不了的非撤不可的结局。李国辉将军有他的倔强和他的陷入牛角尖不可自拔的严重错误。关於这一点,也请千万不要发表。我为他可惜。项羽当成功之後,自以为天下已定,对总是违反自已意思的范增,便翻脸无情。李国辉将军便犯了这个毛病,他一向对丁作韶先生言听计从,却在最後紧要关头,他自以为他的想法高过任何人;他自以为他的权势便是他的智慧。啊!写到此处,我禁不住为那千载难逢的如同闪电般逝去的往事,痛哭失声。

我们,在这里的伙伴,虽然距离祖国万里,但我们什麽都知道。我们所钦慕的老长官在台北那豪华如皇宫一样,备有冷气暖气的巨厦里,和穷苦的部下全部隔绝。而听说他的夫人每次麻将都要输掉使我们吃惊的数目,但我们仍怀念他。我们希望我们的老长官能够回来,人心思汉,我们一直幻想著四十一年那个盛大的局面再度出现。但他们即令回来,历史是不是还会重演,那又难说,这是天命?抑是人为?

盼贵报不要为我担心什麽,我说的都是事实。对一件不愉快的事,我只有保留甚至澈底掩盖,但既经说出来,我不仅负法律上的责任,也负道义上的责任。一支孤军用血写下他们的史绩,不容许有权有势的人把功勋拉到自己的头上。即令官场没有是非,应有社会公论。假使连公论也没有,我们还说什麽呢?

恕我不能像「对马」那本书一样,用十年的精力,用将近一千页的巨著,描写只有二十四小时的对马海峡日俄之战。我没有时间,也没有资料,但我心情的痛苦,却随著每一个字而增加。我只想说一句,在大势已去的局面上,不可能每一个人都是没有私心,没有错误的。千万美金不知那里去了,我们只是感觉到要流泪。我不知道别人如何,我的两子已亡,我将一死报国,我盼望我的死能赎去我的罪愆。

盼望能陆续寄给我你们的报纸,或许我等不到看完便动身赴寮国,那里血战正烈。如果出单行本,我想如有对你们记者采访有所删改时,请许我再看一遍,再见吧。敬祝

撰安

邓克保百拜


附录二


编辑先生:

谢谢您,寄来的剪报於前天收到。多少年来,我们很难看见一本新书,也难看见一本新杂志,更别说报纸了。一本破烂不堪,最前几页和最後几页全部磨掉了的书刊,会被弟兄们珍宝般地传来传去。刚刚接到手里的时候,便有人要你指天发誓看後一定借给他了。我不知道我们的祖国为什麽不能在这方面稍加供应。先生,把你们掷到字纸篓里,当废纸抛弃的书刊,捡起来,寄给我们吧。剪报被我们的弟兄们传阅著,我对我拙劣的文笔深感遗憾。我已尽我的全力去写。将近十八年辗转沙场,提起笔有时候连字都想不起来。我想我如果是一个作家,有文学素养,该多麽好,我胸中积壅澎湃著无限的痛苦,愤怒,和忧伤,都无法写出,写出的只不过我所要想写的万分之一。

转来的读者来信也收到,谢谢他们的关心。在这广漠的世界上,仍存在著人生的温暖,但不要为我悲,也不要为我惋惜。可悲的是那些已经埋身黄土的弟兄,可惋惜的是那些已经撤退的弟兄。我还报国有日,还可以随时为我那可怀念的祖国战死,而他们不能了,他们或骨骸已腐,或投闲置散,困於生活,渐衰渐老。

有很多封信是老朋友写的,凡书有地址,我都一一直接函覆。他们指出的若干错误部份,像时间,像地点,像人名事迹等等,我想请贵报就近访问一下,加以改正。往事如烟,虽是已身亲历,有些地方也都记不太清楚了,在这些信中,我最感动的是牛寿益同学的信。请转告他,我永远记得他的鼓励。还有张雪茵女士的信,我把她的信在我的孩子坟前焚化。另顾纪卿先生愿告诉简治疟疾蚂蝗的单方,弟兄们为这件事欢呼。我的通讯地址一时不能确定--您会知道的,我们又要撤退了,盼望顾先生能把药方在贵报或中央日报上发表,即令我看不到,也总有弟兄们看到,会带回边区来应用。请转顾先生,我们感激他,千万个带病作战的弟兄等待他的援手,告诉他,只要病不折磨我们,我们是坚强的。

全文最後关於曼谷的那几段,务请删去(编者谨致歉意,全文已刊完毕,来不及删矣。)那是当时太多忧愤使我说出来我的伤感。圣经上,基督重临人间的时候,他是悄悄而来的,而且轻轻敲著人们的大门。接待他的人便随他升天,贪睡的人便永远丧失这种机会了。是的,机会只扣门一次,李国辉将军当时的撤退使我们每一回忆起来都流下热泪,我们不但没有理会敲门的基督,而且把他硬生生的赶走了。我想的很多,而且很紊乱。彷佛是在历史上读过,祖逖击楫渡江,把黄河以南全部光复,可是,在结局的时候,却派了戴渊为大都督,祖逖便只好忧郁而死,他的伟业成功一半,从此南北朝成为定局。啊,我说的太远了,请您原谅,事情已经过去,而且前边已为你们惹了不少麻烦,我知道你们的处境,愿接受任何删改,因为我即令有什麽感想,我和我的伙伴们对李弥将军,对李国辉将军,一直都有崇高的敬意。李弥将军的高瞻远嘱是难得的,当初如果不是他教李国辉将退出大其力和公路线,孤军一天平均有三个伤亡计算,我们早全部丧生了。李国辉将军作战的勇猛和忠心耿耿,也非其他将领所及,边区的江山是他打下的,事实上只有李国辉部队。每个人都有他的缺点,我们不应要求完人,那是不可能的,是吗?

现在,我们又要面临著第二次撤退。听说赖名汤将军已抵达曼谷。再也没有比这个消息更使弟兄们惊愕了。除了极少数,像我这样留下来的弟兄外,其他大多数游击队员都是平民,孤军虽撤,来自各地的华侨和从云南逃出的青年,是取之不尽,堵塞不住的兵源,那是撤不尽的,却给我们以最大的损伤。祖国,啊,在我们生死呻吟的时候,你在那里?在我们稍微能够站起来走路的时候,你出面再把我们击昏。「种瓜黄台下,瓜熟子离离,一摘使瓜少,再摘使瓜稀,三摘犹自可,四摘抱蒂归。」一摘已枯,现在我们面临的是无法抗拒的再摘。

先生,我永不会回去,这不是我违抗命令,是我舍不得我内心的痛苦和担当。我和政芬已过惯这蛮荒穷困的生活,可能不会适应台北那种文明社会。政芬已怀了八个月的身孕,我已把她送到曼谷,生女叫安明,生男叫安华。我将留在这里,即令没有一个伙伴,我也要在这里等待那些冒险来归的青年,即令没有一个冒险来归的青年,我也要把青天白日旗插在山头。无论是共军和缅军,在打死我之前,都不能宣传他们把游击队消灭。

来信说要出版单行本,这使我惶悚。如果出版,盼能寄给政芬十册八册,我会看到的。如果我战死,我的儿女长大成人之後,也会在书中认识他的父亲。一灯如豆,举头遥望,月光皎洁,先生,啊,再见。

邓克保百拜


「异域」重印校稿後记


原载一九七七年十一月三日台北中国时报

「异域」是民国五十年在台北自立晚报连载的,随即由平原出版社印成单行本。在连载期间的原名是「血战异域十一年」,平原出版社把它改名为「异域」。我想原因有两个,一是原书名太像一个电影院所演出的片名,一是事实上全书只写了前六年,後五年还没有提及,与书名并不相符。也可能还有其他原因,但不管是什麽原因,我却是喜欢「异域」这两个字。战争,奋斗,挣扎,和流不尽的眼泪,都在非自已的乡土上。

今年四月,我回到台北的第二天晚上,就听到这本书的消息。「异域」已销售了六十万册。在接著而来的几个月中,朋友陆续告诉我,并陆续送给我七种与「异域」同内容的书籍,有香港出版的,也有台北出版的。有的把我仍当著主角,有的则刊出我和李弥将军合照的照片,而那照片上的邓克保却并不是我。至於书名,「异域峰火」已经很接近了。而「异域下集」,就分明的是合而为一。在美国的徐放博士,曾在纽约星岛日报上作了一篇考据文章,肯定「异域下集」是我写的,肯定「异域下集」作者马克腾先生是我的笔名。这使我惊愕和惭愧。惊愕的是世界上竟有这麽多故意混淆,难以分辨的事。惭愧的是,我实在只写了一本「异域」,既没有上集,更没有下集。我觉得「下集」写的很好,但我不敢掠美。

今年全国大专院校联合招生,有一个题目是「一本书的启示」,当报纸报导「异域」竟名列前茅时,我的惊愕和惭愧更为加重。「异域」自出版到今天,整整十六年,朋友们告诉我,一直是在默默的发行,从没有一位作家写过评介,也从没有在报上刊登过广告,而完全依靠读者先生的口碑。我感受的是无比的温暖,和无上的荣耀,对读者的爱护充满了感谢之情。

现在平原出版社已烟消云散,星光出版社愿重新排印,作为新书发行。我请求准许我自己先行再看一遍。当我展开原稿的时候,我一面校对,一面热泪盈眶。人生几何,我已垂垂而老。

往事如一缕炊烟,由浓而淡,由淡而逐渐消失在渺渺的太空,无影无踪,不能捕捉。但每一回忆,却都触到好容易结痂的伤疤,鲜血点点滴下。几个月来,我有时静坐在寂寞的斗室中,有时靠在马路旁的长椅上,有时在小溪畔呆立良久,看到墙角蜘蛛的结网,街头人潮的汹涌,以及不知道流到何处的像生命一样的溪水,我想到遥远的丛林中,有我的爱妻爱子,和生死与共的伙伴们的坟墓,荒烟野蔓,狐兔鼯□。我耳边似乎也一直响著「杀敌!杀敌」的呐喊。五月间,我曾向一位问及「异域」的海外朋友写了一首诗寄去,其中有一句:「战马仍嘶人未老」,人是老了,但为国家一片丹心,永远不老。我不知道我还有没有机会,再效命疆场。

校对过後,百感交集,我曾誓言我永不离开边区,但我不得不离开。「老兵不死」,可是多麽的孤独,不仅是孑然一身的孤独,也是心灵的孤独。每当我笑的时候,我都感到一阵一阵的苍凉。朋友们劝我把「异域」的後五年写出来,作为真正的「下集」。香港「新闻天地」特地报导出来,我感谢他们给我鼓励。

我可能再写,但最快也在两三个月之後。假使我能写,我将请求一家报纸赐给我连载,因为我可以边写边想。我没有一气呵成一本书的能力。假使我不能写,那麽,「异域」就只前六年为止,後五年的往事,让他去吧,像任何一个英雄垂暮时的往事一样,让他去吧。

容我再向读者先生致我的感谢。